愛不因離別而消逝。
還記得過年過節親戚們總會聚在一起,寒暄之餘亦會八卦。
不外乎都是相互比較家庭子女,看誰的生活過得比較好。
檯面上的微笑友善,實則隱藏多少內心話無人知曉。
然而他們最常說的便是叔叔的事情。
說他娶了個坐輪椅又幾乎失明的女人。
說他妻子至今都未能生個孩子。
說他生活過得有多不好。
每每看著他們三姑六婆,叔叔卻好似不在意。
「人啊……總會數落他人來自我安慰,讓自己覺得生活過得沒那麼糟。」
問起叔叔的感受,他都微微一笑,說的輕描淡寫。
「信榆,你也覺得叔叔過得很不好嗎?」
當時我年僅十歲,壓根不懂他是否過得好不好。
畢竟他臉上老掛著笑容,從沒在誰面前露出感傷。「叔叔覺得好就是好吧。」
聽我如此回應,他伸手撫亂我的頭髮。
依舊笑盈盈地望著。
對於叔叔的印象始終面容帶笑,沒想過那一天再看到他卻是滿臉愁容。
跟著父親到醫院去探望阿姨,只見到叔叔就坐在椅子上,精神有些憔悴。
「歆哲,你還好嗎?」
「哥,你來啦。」
「……就算爸媽他們通通沒來,我也會來的。」
父親是叔叔的哥哥,也是家中感情最好的兄弟。
當年親人極力反對叔叔的婚事,唯有父親願意出席擔當證人,讓他們公證結婚。
見著躺在病床的阿姨面色不佳,一副病懨懨地。「阿姨怎麼了?」
「阿姨只是生病了,信榆你可以先去外面等候嗎?叔叔要跟你爸爸說些話。」
我點點頭走出病房外,留給他們談話的時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父親才走出病房示意該離開。
坐在轎車的副駕駛座,尚未開口詢問,他便將實情脫口而出。
他說,阿姨罹患癌症末期。
他說,這幾年叔叔為了治療她的病情散盡家產。
他說,無論花多少錢仍無法治癒疾病,因此阿姨的來日所剩不多。
「那怎麼辦?」
「可能會考慮讓你阿姨轉入安寧病房。」
安寧病房……曾經聽過的名詞,是給癌末病患面對臨終前所住的地方。
讓他們平靜地等待死亡,不再治療或急救。
「真的沒辦法了嗎?」很難想像阿姨將會撒手人寰放叔叔一個人。
「這就是生命,信榆,有些事情只能順應接受,哪怕有再多的不肯……」
不肯放手,只是帶給彼此更多痛苦與束縛。
即使明白不捨之情,可是該放手還是得放。
「就像媽那樣?」
「嗯……是啊。」
看著父親的側臉,回憶如潮水襲來,彷彿回到七歲,大手牽小手,站在醫院看著已然蓋上白布的母親。
木然表情凝望那具只剩冰冷的遺體,眼底藏著更多的不敢置信。
上一秒才通過電話聯繫,豈料幾個小時過去竟就此天人永隔。
那時感覺他的手隱約顫抖,只知道心似乎碎了,好痛。
就算年紀尚小,卻也懂得何謂死亡。
思緒沉浸過往,連何時到家都不知道。
直到被人用力拍肩才回神。「別發呆,下車了!」
看我反覆抿嘴,欲言又止,父親皺眉不解。「有話就說。」
「阿姨轉入安寧病房的話,我能在假日固定去看她嗎?」
聽我這麼說,父親笑著將手搭上我的肩膀。「相信你叔叔會很欣慰的。」
獲得首肯,自阿姨轉進安寧病房的每個假日,我都會跟父親一同去醫院,有時則是獨自坐車前往。
即便眼睛視力看不清楚,阿姨聽到我的聲音後都很開心的跟我聊天。
當然偶爾也會遇到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那時我便會早早離開醫院,不再叨擾。
或許這樣的事遲早瞞不住,傳入親戚們耳中又是茶餘飯後的話題。
更別提阿姨生病期間,叔叔早已很少出席聚會,也不止一次說三道四。
儘管聽得內心厭惡,但嘴巴長在他人身上,根本止不住。
只慶幸叔叔沒有再出現,可以不用聽到那些閒言閒語。
伴隨時間流逝,阿姨的身體機能每況愈下。
人比剛入院的情況更加糟糕。
精神方面不過是強撐著,什麼時候說走就走不意外。
但阿姨試圖以微笑掩蓋肉體不適,握著我的手。「眼睛看見的景象模糊不清,只能大概判別形體色彩,視覺或許無法看清,不過觸覺可好著。」
眼瞧她伸出的手凝滯空中,索性將頭往前靠近,好讓她摸到我的臉頰。
她呵呵笑出聲音,又朝上摸了摸我的頭。「信榆已經十六歲了?都長大了呢……想來肯定是個帥哥。」
「謝謝阿姨。」
「要是能平安生下孩子,我想阿姨的孩子也跟你一樣大……」
突如其來的一番話,我轉頭看向站在床邊的叔叔,他的表情有些複雜。
「詩彾,妳先休息,我跟他們去外面中庭走走。」他刻意步出病房,帶著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談。
由於父親臨時接到電話趕著處理事情,就留我和叔叔在醫院的中庭花園。
「對了,新年剛過,都還沒說聲新年快樂。」說完,他從口袋裡拿出紅包袋遞過來。
我抽出裡面的兩張鈔票塞回他的手,只收下空袋。「叔叔的心意我收到了,謝謝。」
「想來他們都說了我跟你阿姨的事情。」他們指的是親戚,一群愛說長道短的人。
「明明什麼都不懂,還說叔叔是被阿姨拖累的。」
「我被拖累嗎……不,正確來講是我拖累詩彾。」叔叔笑嘆一聲,娓娓道來他與阿姨的過去。
他說,阿姨是出生富裕人家的掌上明珠,不顧家人反對與他交往結婚。
他說,阿姨曾為了想創業的他拿出積蓄資助,但經營不慎導致賠錢收攤。
他說,阿姨沒有離他而去,選擇不辭辛勞日夜工作賺錢。
可是他沒能從創業失敗的打擊中走出來,一度酗酒成癮。
若非接到醫院通知阿姨車禍流產的消息,他依然活得醉生夢死。
嚴重的交通事故造成阿姨下半身癱瘓、雙眼近乎失明,甚至連懷孕不到三個月的孩子都流掉,宣告永遠難以再能懷孕。
面對種種衝擊,他終於徹底清醒,同時不斷懊悔。
鼓起勇氣向妻子的娘家求助,岳父只在付清醫藥費說了那麼一句話。
「以後陳家就沒有這個女兒!」
一想到自己害了太太與娘家斷絕關係又變成身心障礙者,叔叔決定振作起來。
找了份工作養家照顧她的生活起居。
等到經濟穩定許多,總算慢慢累積些許財富。
偏偏上天又開個大玩笑,阿姨檢測出罹患癌症,而且是末期。
光診療與藥物費用就是一筆龐大支出。
為了心愛的她,就是再找幾份工作兼差、花多少錢都沒關係。
懷抱僅存的一絲希望讓她接受各種治療。
「是我拖累她的青春,她一生都交付給我,但我卻無法為她做什麼。」
語畢,叔叔陷入一陣悲傷,晶瑩淚珠溢出眼眶。
不願輕易示弱的他將臉埋進雙手,忍住不哭出聲。
「我這個丈夫做得很糟……」見他雙肩輕顫,不須明講也讀懂此刻的心情。
「不會的,我想阿姨一定很愛你。」見狀,我把之前曾單獨與阿姨聊過的話說與他聽。
趁叔叔外出至下樓販賣部買午餐,阿姨悄悄向我說了好多關於叔叔的事情。
說著有多擔心他只為照顧她而弄壞身體。
說著有多愛這個將她呵護至極的男人。
說著有多不捨先行一步離他而去。
「時間到了我就會離開,放他一人孤單活著,老實說我很害怕這一閉眼就再也沒醒來,但更怕的是……」語音未落,她的眼淚滴落在手背上。「更怕的是他要如何活在沒有我的世界,一想到要丟下他,這心裡就好痛。」
攜手陪同走過一大段路,緊密相連的感情面臨分開,不安浮上心頭,產生更多不捨。
「詩彾她真的這麼說?」
「如果阿姨不愛你,絕對不會這樣說。」對於沒談過戀愛的我而言,都能看出他們彼此抱持的心意。
「也許我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說出口的話可能只會被當作笑話,可是我覺得愛不會因離別而消逝。」
我在父親身上也看見這般的愛,雖說時間久了會很寂寞,想要找個人陪,仍沒有忘掉母親曾是心中最愛。
「愛不因離別而消逝嗎……看來信榆長大不少。」叔叔邊笑邊摸我的頭,輕嘆著。
不到一個星期,叔叔打電話來了。
阿姨在睡夢裡安詳離世。
我跟父親以及葬儀社的人員協助處理後事。
依照阿姨生前遺願進行樹葬。
「叔叔,阿姨她在閉眼前有跟你說什麼嗎?」
「她要我別哭,要笑著送她最後一程,這樣她才能安心離開。」
眼眶泛起淚光,再感傷都要嘴角上揚。
因為答應了絕不再哭,所以會扯開一抹笑顏。
在我轉身離去之際,耳邊傳來叔叔的聲音。「詩彾,謝謝妳一直以來的陪伴守候,還有我愛妳。」
我想那份愛情走到盡頭前都會存在,永不消逝。
也期盼未來的自己能擁有這樣相知相守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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