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憶往年少時。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和將來的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

少年聞言皺起眉頭,視線從書卷移向站於樹下的少女,活像是她這番言論有多麼奇異。

少女抿了抿唇,雙手叉腰。「我是認真的。」

「傻了吧,這時代的男人哪個沒有妻妾。」哪個皇親貴冑及高官世家後院不是三妻四妾。

這點少女很明白,自家父親總說深愛母親,卻依然納了一個姨娘,還生了兩個庶子,只因為母親體弱,誕下她之後被大夫評斷難再生育,父親便納妾,儘管娘親表示體諒,眉眼間老透著一絲憂鬱,偏偏這時代的女性地位很低,不過是男性的附屬品,替夫家傳承香火的工具,對此她真的很不喜歡,不喜歡娘親的眼淚,更不喜歡自身將來會活得如娘親一般。

「這話要是讓姨丈知曉,肯定會笑你傻。」

「我只同你講。」又不是瘋了,跟旁人說只會教人以為她妒意深重,容不得與人共事一夫。

少年看她一身繡有水仙圖樣的立領上襖,底下是鵝黃色裙面,一頭青絲別著髮釵,臉上並無擦拭太多胭脂水粉,顯露清麗典雅。

「幹嘛瞧著我都不說話?」少女仰頭,一雙烏黑大眼瞅著他。

「沒什麼,想著你將來的丈夫會是怎樣的人。」

語畢,少年將注意力放回書卷,有意無意地翻閱書頁,眼睛雖看著文字段落,腦袋則飛快思索站在溫雨熙身旁的是何種男子,不想還好,一想之後發覺有些不快,索性拋開念頭,逼迫自己專注於書卷上。

「那若雨哥哥覺得是怎樣的人?」雨熙凝視他的目光帶著些微戀慕,在東方若雨看向她時已然收起。

他凝睇她那雙靈動晶亮的眼眸,突然感到煩躁。「我不想回答。」

「怎麼這樣!為何不說?」雨熙忍不住驚呼。

「不想就是不想,你就別打擾我讀書了。」大手故作揮動,示意她趕緊離開。

可惜溫雨熙從不是溫順服從的性子,他擺明趕人,她偏不聽,觀察他乘坐的樹上,旁邊的空間好似還能再坐一人,二話不說提起裙擺便手腳並用爬上,儼然不顧形象。

若雨見狀一陣訝然,尚未出聲就看嬌小身軀靈活地爬上枝幹,落坐他身旁的空位。

「我才不會輕易離開。」雨熙雙手拍掉灰塵,抬高下巴回望,一臉你能奈我何的神情。

盯著她得意洋洋的臉龐,他不禁笑歎,是啊……怎麼忘了她從小到大就是這副性格,不管別人說什麼,唯有她想與不想,願不願意聽從,如同小時候那般,壓根沒因為年歲漸長而改變,非常故我。

「你好歹要有身為尚書千金的自覺。」若非彼此自幼認識,否則任誰看了她的行為,大概很難相信她是名副其實的官家小姐。

雨熙對他的勸諫置若罔聞,懸空的一雙腳開始前後擺動,知曉她裝沒聽見似地,若雨嘴角逸出歎息,繼續看書。

她偷偷覷向他,今日他一身月牙白長袍,束綁玄色腰帶,腰間垂掛著一塊色澤通透的碧綠玉玦,和她胸前的玉玦掛飾是一對的形狀,來自於他倆母親給自家孩子的出生賀禮。

由於溫雨熙的娘親是東方若雨娘親的親妹妹,兩家人私下來往次數自然多,自小經常入宮,活潑性子很得身為姨母的淑妃喜愛,也與宮中其他皇子公主們玩在一起,但最愛還是跟三皇子又同是表哥的若雨相處,只是宛若兄妹的情誼,隨時間過去摻雜了些情愫,讓平靜無痕的水面產生漣漪。

須臾,一名奴才前來通傳皇上召見,若雨這才收起書卷,俐落躍至地面。

「若雨哥哥是否忘了我?」雨熙沒料到他竟不理會她,瞠大雙眼。

看出她的意思,俊顏揚起一抹微笑。「既然都能自行爬上樹,想必下來對四肢靈活的雨熙妹妹更是輕而易舉。」說完,他大步前行逕自離去,背影迅速消失迴廊轉角。

惹得溫雨熙雙頰鼓起,不敢置信他居然丟她獨自在樹上,無可奈何之下,她小心翼翼踩穩腳步,在丫鬟幫助下安然落地,向淑妃道別後,乘坐馬車離開皇宮。

 

回到尚書府邸,雨熙直奔娘親所在的院落,而非她居住的靜心院。

「娘,我回來了。」甫踏進房門,年約三十幾的婦女正坐於榻上刺繡。

李氏望向來者隨即放下針線,吩咐婢女倒茶,雨熙走近床榻,瞄見桌案擱置一副白瓷碗,碗內空已見底,一股微苦藥味消散不去。

心頭泛起苦澀,轉而握住娘親的手。「大夫早說娘身體難再生育,何苦喝那麼多湯藥?」

「但大夫也沒把話說死,娘不願輕易放棄。」凡有一絲希望,她還是想再試試看,渴盼有朝一日懷孕,最好生下嫡子,因此這些年來各類調理湯藥是一碗接一碗的喝,從不間斷。

「娘有了女兒還不成,偏要自討苦吃。」嘴上說道,不捨全寫在臉上。

「女兒再好遲早都要嫁出去,娘不過是想有個兒子依靠。」

「徐姨娘的孩子亦是娘的孩子。」身份低下的妾室所出得尊稱嫡母一聲母親,甚至記在名下。

「到底也非親生,心總不是向著自己。」聲聲母親卻不如一句娘親來得關係緊密。

「無論如何娘千萬別勉強,女兒只希望娘能好好的。」

有時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兒身,才會讓娘不顧體虛還硬要喝藥盼望得子。

對於當今時代重男輕女,女人地位低微的狀態更加痛恨,可恨無力改變現況,只因身在以男性掌權的天下何嘗有能力扭轉。

「娘答應你絕不勉強,姑娘家皺眉可不好看。」李氏見她兩道柳眉皺起,伸出食指輕點眉頭。

她一直清楚女兒有多擔心,自小撞見幾次她背著丈夫流淚的樣子,不只一次明言若她是兒子就好,這番為她著想的心思,讓她極力疼愛,想把最好的都給這個獨生女,像是待她及笄之年後,為她談論一樁好婚事。

想到婚事,李氏綻開笑容。「下個月的生辰過後你就十五歲了,已是適婚年齡,娘會跟你爹提起,讓他稍微注意朝中官員的公子。」

「娘,婚事不急!」

「傻孩子,嫁娶事前籌備時期很長,哪能不急。」

女子普遍在十五至十八歲論及婚事,一旦過了十八能談的婚事就少了許多。

「可是女兒還不想成親。」她早已有心上人卻說不出口,爹曾表明不希望子女嫁娶對象是王室成員,可芳心暗許的對象碰巧正是皇家子嗣,教她真不知如何是好。

「女大當嫁,難道要賴在府裡由家人養一輩子。」

「女兒並非此意。」

「行了,左右談婚事還得先擇個好人家,此事就交由娘操勞,你只需改改性情,別讓未來丈夫笑話尚書千金還像個小孩似地。」

「八字都還沒一撇呢。」溫雨熙輕哼,拿起繡了一半的帕子細看。

上頭繡得花樣細緻,對比自己的女紅手藝,可謂雲泥之別。

親娘手巧,偏生個手不靈巧的孩子,幸好琴棋書畫的學習倒不算太差,否則就給父母丟臉了。京城貴女圈內最不缺八卦,就算她不在乎,起碼得顧及雙親面子。

「話說回來,你今日入宮見淑妃娘娘,她人還好嗎?」

「姨母氣色極佳,倒也時常惦記娘親,臨走前她差人讓我帶上好的藥材要給娘補補身子。」說起淑妃,李氏不自覺莞爾,儘管宮門隔開兩人,姊妹情深一如往常,要不是老爺不肯,她還真想與淑妃兒子訂親,親上加親,想女兒婆婆若是自己姐姐,夫君則是自打兒時相識,這樁婚姻算是和和美美,奈何她不敢提,就怕老爺覺得她欲跟皇室攀關係。

雨熙見李氏臉色略微蒼白,叮囑婢女好生伺候,便不再叨擾回去靜心院。

 

三個月後,溫雨熙再度入宮,這回是隨父親溫旭參加皇家宮宴,賓客多半是朝廷有頭有臉,官位品階較高者,溫旭原打算獨自前來,李氏卻以女兒能談論婚事,得讓她露臉讓人瞧瞧為由說服,這才偕同她赴宴,當然他很明瞭這等場合是個契機,多少人巴不得帶子女出席,如有幸得皇室成員眼緣青睞,兒子能謀求一官半職,女兒嫁給皇子皇孫,榮華富貴指日可待,沒這心思者則與同僚套交情,拓展交際圈。

現場的座位分布男女隔開,各自家眷依序家人官位高低入座,席間眾人有說有笑,唯獨雨熙默默進食,好似周遭與她無關,偶爾坐於身邊的人同她說上幾句,接著又沉默了。

在一干打扮艷麗的少女們當中,雨熙的妝容十分低調,溫旭記得出門前,妻子還命丫鬟務必幫她精心梳妝,豈料她不想,略施薄粉,塗上淡淡胭脂,僅以一根玉簪裝束,進宮前他曾好奇詢問,女兒回應不喜高調,說穿是不願參加宮宴又不好拒絕母親意思,再者她並不希望吸引誰的注意,兀自低頭專心享用餐點,啜飲幾口美酒。

由於她酒量差,才沒幾杯便不勝酒力,雙頰泛著淡淡嫣紅,在丫鬟陪伴下悄然離席,緩步走到外頭,夜晚吹起涼風,正好驅散體內熱氣,減緩頭暈帶來的不適。

「原來你在這啊,熙兒。」耳邊剛落下語音,便有隻手拍拍她肩膀。

回頭,是一名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女,身穿一襲粉色綢緞衣裳,頭戴寶石珠花。

雨熙認出對方身份,隨即屈膝。「六公主吉祥。」

「我們什麼交情,就別公主的叫著,還是跟從前喚我雪兒吧。」環顧四周,現下只有他們兩人,雨熙才點頭如是。

東方憶雪倏地想起來找她的目的,立刻牽起她的手就往某處前行。

 

「這是要帶我去哪?」雖不明所以,她仍隨她的腳步而去,待繞過前院,來到位於側邊一處小花園。

本想開口問東方憶雪到底意欲何在,卻見她似笑非笑,纖細手指抵在唇邊要她噤聲,順著她指去的方向,雨熙看見兩道身影,定睛一瞧是東方若雨,站定他面前的少女碰巧背對著她們,看不出是何人。

「是吳丞相的嫡次女吳宛嫣。」東方憶雪直接道破,在宴會上她親眼瞧見吳宛嫣透過丫鬟傳話給三皇兄,不久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殿宇,她才會以醒酒藉故離席,順道帶上溫雨熙,想看看那兩人究竟要談什麼,然而彼此所在有段距離,無法聽清談話內容,又擔心太靠近會被發現,只得遠處觀看。

「男女私下相見真是不妥,三哥也太沒自覺。」雖說奴才跟婢女在場,不算孤男寡女。

聽她這麼說,雨熙的嘴角抽了抽,瞥見她神色不對勁,憶雪才有所意識,趕忙澄清。「我、我可不是在說你,別想太多,你是淑娘娘的外甥女,跟三哥是表兄妹,私下見面很正常。」

「我知道。」簡短三個字,平復了東方憶雪的心慌。

 

直待他們談完,吳宛嫣先行離去,戲劇已畢,觀眾該散場了,東方憶雪與溫雨熙正準備轉身回宮殿,還留在花園的東方若雨驀地開口,以他倆能聽見的音量說話。「兩個聽牆角的站住。」

被抓包了!憶雪暗自在內心喊聲糟,跟著雨熙一道現身,迎上三皇兄的視線,憶雪故作鎮定的揚起嘴角,同時思索該如何回應。「雪兒不過跟熙兒出來醒酒順道散步消食,巧遇皇兄在花園和人相見,不好打擾便待在一旁等你們談完,何況我們什麼都沒聽到,請皇兄不必緊張。」

「誰緊張了,又不是談些外人聽不得的事。」若雨瞄一眼站在憶雪身後,始終低頭不語的雨熙。

「那吳姑娘跟三哥談了什麼?」既然皇兄表現坦蕩,她就不客氣地問道。

「無非是為我前幾日出宮辦事遇到她被匪賊糾纏,出面救了她,特意繡了一枚荷包答謝恩情。」

「三哥莫非收下荷包了?」她直覺那枚荷包肯定不單只有答謝情意,特別是三皇兄擁有一張俊逸面容,難保吳宛嫣不會動了其他心思。

「我沒收。」不論送禮者的心意為何,男女本不該私相收授,之間的界線得劃分清楚。

「那就好。」看樣子她的皇兄懂得分寸。

「你們真是碰巧看見我跟吳姑娘談話?還是刻意……」

眾多皇子公主們,唯皇后所生的六公主最是古靈精怪,難怪和雨熙合得來。

但是溫雨熙今晚怎麼如此安靜,話癆轉性了?沉靜的宛如人偶,使他莫名感到奇怪。

「都說是碰巧,三哥不信雪兒嗎?」憶雪用力眨眼,裝得天真無辜。

「妹妹都這麼說了,哪能不信。」他很肯定她絕對是刻意跟蹤,若真碰巧看見,依她個性不會待在一旁窺視,早就跳出來攪和。

「既然信我,那妹妹不妨提醒三哥,千萬別跟吳宛嫣走得太近。」

「為何?」

「她跟長姐如出一轍,是同類人,不是好妻子人選。」

「你在替我的婚事擔心?」

「因為三哥跟我交情好,換了別人我未必肯說。」皇宮裡,除了同母所出的大哥四哥,就屬三哥與她感情好,她可不要一個跟大公主性格相同的人當她三皇嫂,所以為了三哥幸福,必須阻止一切的可能性。

「你怎知她一定會與我成親?」宮中不乏其他皇子同他尚未娶妻,這等事情不見得會落在他頭上。

「憑我對那女人的了解,以及三哥的婚事只怕父皇不久便會安排。」

連名字都不稱,只道那女人,東方若雨忍俊不禁,可見吳宛嫣有多讓憶雪討厭。

「你跟她有仇?」印象裡他並沒見過她和吳宛嫣多有交集。

「論仇恨還不至於,就是討厭她驕縱任性,倚仗親爹是丞相,蠻橫無理,甚至當著我的面給熙兒難堪。」

「如何難堪?」若雨挑眉,雙手負於胸前。

「三哥是否記得小時候父皇曾讓人教導妹妹讀書吧,當時還找了那女人成為我的伴讀,熙兒也常入宮陪我,索性就一起學習,她知道熙兒父親當時只是個戶部侍郎,官位自然不似丞相崇高,對熙兒態度極差,言語間盡是瞧不起的樣子。」她哪禁得起好朋友被這樣對待,與她起了爭吵,最後不歡而散,吳宛嫣就再沒進宮,對此倒是樂觀其成,反正她很明白她接近討好無非是礙於她是皇后膝下唯一嫡女,不再來往省心不少。

「她難道不曉得雨熙是我母妃的外甥女?」

「管她知不知曉,只要三哥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什麼。」

「多謝妹妹提醒。」若雨拱手作揖,晒然一笑,驀然看往從方才聆聽他倆對話,沉默不言的雨熙。「雨熙妹妹今日怎麼了,像個人偶杵在這兒,平時話都說不完,這會兒倒無話可說?」

「兩位談得熱烈,不好打斷。」雨熙抬眼注視他,語氣清冷。

「罷了,出來有段時間,再不回去教人擔憂,走吧。」若雨甩甩衣袖,朝向殿宇邁進,憶雪和雨熙迅速跟上。

熱鬧的宴席終會散去,雨熙與奴僕攙扶喝得酒酣耳熱的父親坐上馬車駛離皇宮後,終於放鬆身心,緊繃身子得以舒緩,腦海驀地浮現花園內相見的兩道身影,明知若雨解釋純粹是答謝救命之恩,那會面情景猶如會情人,還有臨走前吳宛嫣覷著他的嬌羞神情揮之不去,心一沉,一股難以壓抑的酸楚醞釀中,好難受。

 

東方憶雪的提醒言猶在耳,豈料兩個月後一道賜婚聖旨,讓東方若雨與吳宛嫣的命運綁在一塊。

聽完太監宣讀聖旨內容,跪接旨意的宛嫣笑開了嘴,看著父親的眼裡盈滿激動,果然身為丞相的爹親自出馬就是厲害,這不婚事就敲定了!

與丞相府上下一片喜氣相比之下,此刻玉湘宮裡的氣氛凝滯沉重.若雨眉頭深鎖,手掌緊緊握拳,眼底怒氣顯而易見,淑妃得知他剛從御書房出來,旋即怒氣沖沖直奔她這兒,想來與婚事有關,心裡忍不住抱怨此次皇上做得太過,不問孩子意見,不事先知會她,丞相幾句話換得一道聖旨,怎可能不生氣。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為子女多半由家人決定婚事,平民百姓或許能挑個喜歡的對象,皇子公主可就不行,出生即享有錦衣玉食、榮華富貴的代價是婚姻不得自主,不論是以和親鞏固國家關係還是牽制朝臣勢力,全由皇帝說了算。

淑妃正想勸慰兒子,一道身影急如星火地衝入宮殿,不甩後頭宮女阻攔。

「淑娘娘,父皇真給三哥指婚吳宛嫣了?」不必淑妃回答,若雨的神色證實了問題。

一早乍聽消息,她不敢置信,父皇竟要三皇兄娶丞相嫡次女,誰不選,偏選她討厭的人。

「不是都拒絕好幾次了嘛!」自上回宮宴後,丞相要與皇上談事,吳宛嫣就跟著入宮。

老去玉湘宮找淑妃,一待就是一個時辰,有時東方若雨在,不好拂了她面子,也會陪著交談。

她就知道吳宛嫣別有意圖,厚著臉皮以答謝恩情當藉口,硬讓淑妃收下那枚荷包,當時她在場,在她離開後向淑妃要了荷包,帶回去命宮女銷毀,這種飽含其他心思的物品,怎能交給三皇兄。

「吳丞相為女請求賜婚,言詞句句懇切,父皇不好拒絕。」東方若雨也很無奈,明裡暗裡都鄭重拒絕了吳宛嫣的示愛,從最初的答謝救命之恩到訴說對他的一見鍾情,但她絲毫不放棄,不惜讓丞相出面拜託他,見他無動於衷,居然直接找上父皇,他再不肯又能怎樣,只能接受了,聖旨已下,事情毫無挽回餘地。

「她可真行啊。」憶雪用力跺腳,為若雨的無奈抱不平。

「唉,生氣也無用,若雨你要是真不喜歡,不必非得要逼自己與她親近。」

「就是啊!這樁婚姻是那女人自選的,婚後生活好壞都由她獨自承擔。」憶雪非常贊同淑妃所言,想像吳宛嫣獨守空閨的模樣就覺得痛快。

木已成舟,說再多都是枉然,既無法阻止吳宛嫣成為她三皇嫂,那麼整治一下她倒還行,東方憶雪此時腦內正飛快思考著該用哪些方法給那女人添堵,淑妃見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心想這孩子又不知在計畫什麼,輕聲笑歎。

片刻過後,宮女來報。「娘娘,溫姑娘來了。」

「快請她進來。」淑妃展露笑顏,不忘命貼身宮女端杯茶來。

溫雨熙在門外聽宮女說東方若雨跟憶雪都在裡面,不知擺出何種表情,畢竟她來之前便已聽說皇上為三皇子賜婚,不曉得若雨對這樁婚姻是怎麼想,記得兩個月前,憶雪還提醒若雨別太接近吳宛嫣,兩個月後卻被婚姻綁住,期間她也知曉吳宛嫣示愛東方若雨屢遭婉拒,以為他們再無可能,不料一道旨意促成結果,聽見殿內傳來回應,她強迫自己微笑,蓮步跨進殿內。

「雨熙來啦,快坐。」淑妃真心疼惜她,要宮女呈上幾盤糕點吃食。

「娘娘,不必麻煩,熙兒不餓。」

「無妨,要不本宮差梓菱打包讓妳帶回。」

寒暄幾句後,雨熙將四角折得整齊的方帕遞給淑妃。

淑妃攤開帕子欣賞圖案,花鳥繡紋活靈活現,她十分喜歡。

「熙兒感謝姨母惦記娘親身子,給了不少補氣藥才,本想親自繡帕以當回禮,但您知道熙兒的女紅不如娘親,就拜託娘親幫忙繡,由熙兒當面致謝。」

「乖孩子,你的心意本宮收下了。」

若雨瞅著母妃面容愉悅,很是欣慰,他曾經擁有一個皇妹,母妃與父皇都很疼寵,可是皇妹活不過三歲不幸夭折,當時玉湘宮殿沉浸於悲傷,李氏得知姐姐遲遲走不出失去女兒的悲痛,便帶著四歲的溫雨熙入宮。

初見這個小五歲的表妹,她烏黑杏眼盛滿好奇,小巧嘴巴嘰嘰喳喳,不怕生的朝淑妃伸長手臂,直嚷著要母妃抱抱,奶聲奶氣的撒嬌,漸漸撫慰了淑妃喪女心殤,視她為親生女兒般寵愛,看母親揮別那段時日的陰影,笑容重回臉上,他真的很高興,由衷感激有雨熙的陪伴。

「咳咳,熙兒這是忘了我跟三哥嗎?」東方憶雪刻意咳幾聲引起注意。

雨熙訕然,起身就要屈膝,憶雪趕緊制止。「跟你說那麼多遍,無需多禮。」

「這是皇宮,天子所在處的禮法嚴謹,尊卑分明。」

「本公主說不必就不必,三哥你說對嗎?」憶雪轉頭望向若雨,他微笑頷首。

「是啊,本宮可把熙兒當親生女兒,認真論起來也是個公主。」淑妃曾萌生要收雨熙為義女的念頭,卻一直沒提起。

「娘娘此言不妥,我只是個尚書之女,哪能跟公主的矜貴身份相提並論。」

「不好嗎?要是宮中能有你這樣的姐妹,我會很開心。」憶雪抱住她的胳臂,燦笑如花。

「有你這妹妹在,姐姐就不怕被欺負了。」她笑著以指尖輕戳她額頭。

「當然!妹妹可以給你靠!」憶雪拍拍自己的胸膛,笑嘻嘻地說道。

「跟雪兒作對無疑跟皇上皇后作對,誰有膽子呢。」

此言一出,包含宮女在內皆笑了出來,這刻忘了惱人煩憂,笑得輕鬆。

「娘娘,皇后娘娘傳您前去福儀宮。」來人通傳,三人便藉機告退,淑妃與梓菱則前往皇后所在的福儀宮。

剛跨出玉湘宮門檻,東方憶雪伸個懶腰。「好了,接著要去哪?」

「我打算離宮後去市街逛逛,要一起嗎?」

「真的?那──」憶雪才正要說好,眼睛在雨熙和若雨臉上來回掃視,旋即改口。「我突然想到有事要辦,不妨由三哥陪你去吧,市街人多,有他在會比較安全。」

語落,她搭著宮女的手轉身離去。

她可是特意讓他們相處啊!否則豈會輕易放棄出宮的機會,雖然可惜了,不過倒能專心想想該如何對付未來的三皇嫂。

「若雨哥哥要去嗎?」溫雨熙抬頭凝視身邊的少年,他一身墨青繡青竹葉紋的絲綢衣袍,襯出挺拔體魄。

「雪兒都這麼說了,不去不行。」他亦然想出宮轉換心情,暫時拋卻賜婚這等惱人事,至少跟雨熙共處時他不去想。

 

兩人離了皇宮,慢步於市街,叫賣聲此起彼落,周圍熙來攘往,人聲鼎沸,熱鬧滾滾,沿著市街主道而下,茶樓飯館與客棧鱗次櫛比,分旁的東大街多是賣金玉首飾、布匹或當鋪等店,西大街則是生鮮蔬果為主的菜市,再往下還有文房四寶、書齋、工藝坊所在的東二街,青樓酒樓齊聚的西二街。

溫雨熙手拿一串糖葫蘆,大口咬下裹著薄薄糖衣的李子,酸甜香氣四溢,露出滿足笑容,見她嘴巴塞得鼓脹像極了松鼠,東方若雨別過頭隱忍笑意,絲毫沒察覺他在偷笑,雨熙走向販賣飾品的攤位。

「有什麼想買的嗎?」

「唔……沒有。」雖這麼說,東方若雨注意她將拿在手上許久的飾品歸回原位,在她繼續往另一個方向走,他示意奴才買下。

大致逛過一遍,雨熙提議要去護國寺,想為親娘求個平安。

 

護國寺位處熱鬧大街有段距離,他們雇輛馬車共乘,雨熙撩起紗簾專注欣賞車外風景,絲毫沒察覺一道目光投射過來,她依舊僅以玉簪束髮,裝容素淨,身上一襲杏白繡蝶紋的衣裙,不像吳宛嫣珠翠滿頭,光是站近就能聞到脂粉味,總穿著艷色衣裳,令視覺嗅覺不舒服,看她放下簾子,若雨很快收回視線,歛下眼睫。

「今日天氣尚好,六公主沒跟來真是可惜了。」

「難得她沒嚷著要跟,耳根子還能清靜點。」父皇總說憶雪宛如脫韁野馬,卻待她疼愛有加,就像皇后老叨唸她不像個公主,實則捧在手心愛護著。

「這話要傳到六公主耳中,看她怎麼整你。」

「她那點心思我哪會不懂。」

「你跟六公主感情真好。」

「聽起來像吃醋。」讓他莫名感到一絲愉悅。

「我才不會吃公主的醋。」

「換成別人就會了?」不知怎地急於追問,問出他想要的答案。

「……不知道。」雨熙盯著他半晌,垂頭不語。

 

正好護國寺到了,話題就此打住,他們進到寺內,來往香客不少,可見其香火鼎盛,炷香冉冉飄升的煙乘載著人們的希冀,求個心安,上完香後,東方若雨見天色尚早,提議去寺廟附近的一處湖泊散步。

走在通往湖泊的林蔭小徑,陽光透過枝幹隙縫形成斑點落印身上,雨熙一個不注意採到碎石子,往前踉蹌,若雨眼明手快地伸長手臂撈進懷中,背部靠著他胸膛,低頭注視那條橫在胸前的長臂,這刻的肢體接觸令她難為情。

「多謝……」等他放開手,雨熙站直身子,臉色羞窘。

「需要牽著你嗎?」若雨戲謔地笑道。

「不、不用。」她甩頭就走,快步走出小徑。

柳月湖,湖泊四周種植滿滿一排垂柳,每當夜晚月影投射湖面,故取其名,是許多香客來護國寺後必遊景點,岸邊亦有小舟提供遊湖服務,當下便決定乘舟遊湖,欣賞優美景緻。

「小姐您瞧,有隻通體雪白的鳥兒在那枝頭上呢!」綁著雙平髻的少女滿臉興奮,指著不遠處一株枝幹上停著的鳥,要不就是喊著從水裡躍出的魚兒,十足孩子樣。

「夏蓮,你就坐著吧。」溫雨熙拉住她的衣袖讓她坐下,見她額頭沁出薄汗,她拿起帕子動作輕柔地擦拭。

「小姐,奴婢自己來就好!」夏蓮受寵若驚的搶過帕子自行擦乾。

這個小自己兩歲的婢女,是五年前一場寒冬中帶進府邸,因家境窮困潦倒,無力支付父母喪葬費,以賣身條件換取,本想簽個幾年約,夏蓮卻堅持終生侍奉,彼此表面上是主僕,私下卻情同姊妹。

「有其主必有其僕。」

若雨迸出的一句話惹來雨熙佯裝怒目的瞪視。「你笑話我?」

「豈敢,你可是有母妃跟雪兒當靠山。」淑妃的喪女之痛在移情作用下,關心雨熙可比他多,有時都懷疑到底誰才是她的親生孩兒,不過他還是挺喜歡這個表妹,有她在時的玉湘宮笑聲可多了。

「知道怕就好。」雨熙俏皮的朝他吐舌,隨即別過頭望向一片湖光山色,溫煦陽光灑落,湖面波光粼粼,徐徐微風迎面吹拂,柳絮紛飛。

「下次定要帶上六公主,她會喜歡這兒的風景。」

「回程不如買份點心給她。」

「好啊,記得她喜歡順芳齋的糕點。」話匣子打開,兩人熱衷討論順芳齋哪種糕點好吃,順道再買些什麼給憶雪。

 

出生皇宮的若雨和憶雪吃食皆來自於御膳房,哪一道不是品質精緻,味道鮮美,每每聽雨熙說起宮外的小吃甜點,他們就心生嚮往,遺憾的是不能隨意出宮,雨熙便藉著入宮帶些糕點讓他們品嚐,待皇子成年後可自由出宮,雖說公主不能,可誰讓憶雪是皇后嫡女,受皇上寵愛,撒嬌一下還是能求得幾次外出機會,隨雨熙嘗遍美食、欣賞古玩、品茶閱覽、乘船遊。

兩人聊得歡暢,小舟逐漸靠岸,若雨首先上岸,回頭朝雨熙伸手,她猶豫片刻搖頭婉拒,由夏蓮攙扶著踩上岸邊,沒漏掉他眼中稍縱即逝的尷尬,她開口解釋。

「若雨哥哥是有未婚妻的人,萬不可過於親近。」

「一個我不喜歡的未婚妻。」東方若雨的低語喃喃傳進她耳裡。

「無論喜不喜歡,終歸是皇上賜婚。」說完,雨熙對她屈膝福身。「恭喜若雨哥哥即將成親。」

「喜從何來?」他展露一抹苦澀笑意,心裡覺得悶。

「吳姑娘是丞相千金,其岳家背景於您是有幫助。」

「岳家勢力高低又怎樣,我對皇位不甚在意。」

「即便如此,有丞相在就是助力,於你將來辦事會很順利,何況……」雨熙再三猶豫,仍說出違心之論。「何況吳姑娘擁有美貌,家世不俗,琴棋書畫跟女紅樣樣近乎精通,富有才女美名,能得佳人青睞,娶她為妻是幸事……」

「這種青睞誰要就拿去,我不希罕!憶雪極力要我別與她太靠近,如今你倒好,怎能說出巴不得我和她成為神仙美眷的話!」他忍不住打斷她的話,用力捉住她皓腕,聲色俱厲的反應著實嚇到了她,征愣片晌。

「……對不住,我只是有點莫名氣憤。」察覺行為失態,他立即鬆開手,握拳垂身在側。

然而那股悶氣卻消散不掉,神情顯得緊繃陰鬱,鮮少看他動怒,雨熙無所適從。

「罷了,此事莫再提,回去吧。」

回程彼此都沒開口,馬車內鴉雀無聲,東方若雨閉眼假寐,溫雨熙不發一語,手指反覆絞弄著手絹,縱使氣氛鬧僵,若雨還是親自送雨熙回府。

 

下了車,她輕聲道謝,若雨僅以點頭表示,就讓車夫駕車離去。

「小姐,何必對三皇子說那些話呢?」夏蓮跟著她進府,回到靜心院。

「我還能說什麼呢?他都要成親了,好壞都得與丞相千金過一生。」指腹摩娑杯緣,笑歎一聲。「而且我沒說錯,吳宛嫣的條件很好。」

相較之下,她唯一贏得的只有與東方若雨是表兄妹的關係。

「條件再好也入不了三皇子的眼。」

「入不了眼,皇帝卻親下聖旨賜婚,她都會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本來三皇子妃的位置該是小姐的。」

「夏蓮,別胡說。」

「奴婢沒胡說!奴婢看得出三皇子和您相互有意。」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儘管她非自小服侍在側,這五年間她看小姐與三皇子的互動,若有似無的情愫圍繞著,她自然是懂她的心。

雨熙還想再說話,門外傳來聲音。

「小姐,晚膳已備好,請您前去靜秋院。」來人是李氏身旁的婢女碧雲。

 

靜秋院內有一處池塘,種植不少李氏喜愛的荷花,正值開花季節,豔麗色彩齊綻放。

溫雨熙一入房內,案桌上早擺好五菜一湯,其中有三道是藥膳料理,娘親除了湯藥還努力不懈進行食補。

「娘,爹呢?」雨熙坐下來,夏蓮主動幫她盛湯。

「他在靜聽院跟徐姨娘用膳,順道詢問兆兒拓兒的學習狀況,聽先生誇讚兄弟倆聰敏,他高興得很。」

「那真是太好了,科考想來沒問題。」溫兆溫拓是雙生胎,雖是庶子,可自幼機靈聰慧,深受溫旭疼愛,如今兄弟倆立志當官,就請先生進府教導,以待來日考取功名。

「是啊,徐姨娘很是歡喜。」李氏眼中的落寞一閃即逝,似笑非笑。

 

「熙兒,關於你的婚事對象已物色了幾位,你爹說這些公子家世背景相當,人品不錯。」

李氏命碧雲拿來抄寫著姓名的紙張,雨熙對此興致缺缺,漫不經心的品茶,李氏見她豪不在意,於是再次喚她。

「娘,女兒上回就說過不想嫁。」

「這事哪由得你任性,總得趁早決定才能找個好人家。」李氏握住她的手,繼續說道。「淑妃娘娘即將有兒媳婦過門,娘也盼你能嫁得好夫婿。」

「……娘,我乏了。」雨熙不願再談,找個藉口逃離。

「你這孩子,唉……」李氏搖頭扶額,揮手示意她離開。

 

剛離了靜秋院,在長廊一端溫旭迎面走來,換下朝服的他身穿靛青色衣袍,束著白色腰帶。

四十好幾的年歲在臉上留下痕跡,眼角明顯可見皺紋,頭髮藏白,看似嚴肅不苟言笑,但面對家人時的眼神充斥柔情,嘴角微微上揚。

「爹。」溫雨熙恭敬地喊了聲。

「聽說你今日入宮後和三皇子外出了。」

「是,去了趟護國寺。」

「三皇子是你表哥,感情自然好,不過要知道他即將成親,不適合再單獨會面或出遊,免得引來閒言碎語壞清譽。」有了婚約的男子私下和女子私會實屬不妥,男方倒無事,反而是女子被嚴格審視,一旦名聲落敗,想要找到好的婚配難如登天,最終不是去廟裡青燈古佛伴一生,要不就是找個鰥夫或當續弦嫁出去。

「女兒明白。」她如何不懂,從今往後是無法再與東方若雨結伴出遊。

溫旭滿意頷首,越過她朝靜秋院邁進。

「小姐……」

「倘若我把真心話說出來,你覺得爹會同意嗎?」話語中指得是與三皇子的婚事。

「恕奴婢多嘴,即便小姐說了,老爺同意了,可無論如何也爭不過左相大人的。」

「也是……丞相府的權勢有多高,哪是我一個小小的尚書小姐爭得了。」

擺在天秤上,誰都曉得要選哪一個,人往高處走,能夠得到更好的誰不要。

「這種青睞誰要誰拿去,我不希罕!」東方若雨的一句話驀地從腦海竄出,他的語氣盡是對這樁婚姻的不滿,也許她的若雨哥哥跟旁人不同,可他已是別人的丈夫了。

 

另一方面,剛處理完父親交辦事項的東方若雨正走出宮殿,仰望掛於夜空的一輪明月。

從衣袖暗袋拿出一支前端雕有梨花造型,垂著幾縷圓潤剔透小珠子的羊脂玉簪,這是溫雨熙在攤位前多看幾眼的簪子,他讓奴才買下專程要送她的,怎知他們在遊湖後鬧僵,錯過送禮時機。

「若雨哥哥是有未婚妻的人,萬不可與我過於親近。」憶起雨熙的話,他若有所思。

她既然要保持距離,那這禮只能由他人代替送出,思及此,他就在隔天找上母親淑妃。

 

目光一瞬不眨凝視手中的玉簪,淑妃不禁歎氣,兒子一早來和她用早膳,從他的神情不難看出有事相求,沒想到竟是要她代為送禮,還吩咐隨意找個理由搪塞,別提起他的名字。

「梓菱,你覺得若雨待雨熙如何?」

突如其來的問話,梓菱思忖著,接著開口回答。「三皇子待溫姑娘很好,得了什麼好的都會同她分享,處處維護,深怕溫姑娘受半分委屈。」

「兄妹情深理當如此,但本宮指得不是這個,而是男女方面。」

「這……奴婢看得出溫姑娘對三皇子有戀慕,至於三皇子就……」

「就是有意也不教人輕易看出,可本宮是他的生母,豈會不瞭解。」

「娘娘的意思是……」

淑妃眸子閃過一絲精光,莞爾。「三日後讓雨熙進宮一趟。」

除了手中的這份禮,她打算再給個更大的禮,在這之前,得先去見見皇帝。

 

三日後,雨熙入宮見淑妃,此刻正坐著同她品茶享用糕點。

「不知娘娘特意召見熙兒有何要事?」一盞茶的時間,雨熙有些侷促不安。

「也沒什麼,只是有些事情想親自確認。」淑妃掀開杯蓋,啜飲一口。

「這是本宮要給你的。」她喚梓菱端來一盒匣子,推到面前。

打開盒蓋,裡頭靜躺一支髮簪,紋樣看著眼熟,似是在哪見過,細細回想,終於記起是在三天前於市街的飾品攤位看過。

「娘娘,這怎麼會……」

淑妃拿起簪子傾身為她插上,玉簪與她身上所穿的湖水綠衣裳十分相配,如沐春風般舒服。「雖說這質地遠不如宮中首飾,本宮看著倒挺適合你。」

「謝娘娘賞賜,可是熙兒曾見過這款首飾,是在大街的攤位上,娘娘怎會有這支簪子?」

「本宮說是若雨買來要送妳的話呢?」

「若雨哥哥?」溫雨熙驚詫呼聲。

「說是看你好似喜歡卻捨不得買,這才讓人買來要送給妳。」

雨熙心下一陣暖意升起,因若雨有多關注她而感動。

「除此之外,本宮有件事想問問你。」

「娘娘請說。」

「你喜歡若雨嗎?」

如此直白,雨熙當下愣住,爾後慢慢回神。「喜歡。」

「有到想成為他妻子的程度?」

見她二度怔愣,淑妃輕拍她手背。「本宮是在確認你的心意。」

「為何娘娘會這麼問?」

「郎有情,妹有意,本宮是想有情人終成眷屬。」唯一遺憾的是沒法讓她成為正妃,只能委屈些許。「已經跟皇上討論過了,若你願意,聖上會立刻指婚讓你以側妃身份嫁給若雨。」

「若雨哥哥知道嗎?」

「皇上大約召見了,近日若雨忙著處理事務,本宮還尚未過問。」

「可子女婚事得問過父母……」她深知父親不願與皇家結親,不敢私自決斷。

「這是不用你操心,皇上和本宮自會向你爹娘明說,重要的是你的意願。」

「熙兒願意。」

不假思索的答案,淑妃漾起笑容。「就這麼說定了,本宮會盡快求皇上下旨。」

在旁默默無語地夏蓮表情平靜,實際上內心非常雀躍,小姐能如願以償嫁給心上人,她欣喜若狂,若非這兒是皇宮而非尚書府,她可是迫不及待想大聲歡呼,昭告天下她家小姐就要成親了!

 

不日,一道聖旨送達,讓戶部尚書嫡女以側妃之禮嫁於三皇子,出嫁日期訂在八月十八,一切發生太快,還猶如走在雲端輕飄飄地,回過神來女兒將成為皇子側妃。

「夫人,喝盞茶。」碧雲俐落的倒了杯茶,端倒還在發怔的李氏面前。

「碧雲,我不是在作夢吧?」李氏接過茶杯,遲遲沒喝。

「回夫人,小姐是真的要嫁給三皇子。」能夠與皇家結親何等尊榮,碧雲多少也感到驕傲。

「我曾經想過要這麼做,但老爺不喜,幸好姐姐的想法一樣,才能促成這門親事。」

「幸虧小姐願意,否則也談不成。」

「說來我也是個失職母親,居然連她的心思都沒發現,逕自安排跟其他公子的婚事。」所幸人選尚未挑定。

「小姐不說,老爺夫人怎能知曉。」

「總之有姐姐幫忙,咱家總算能半場喜事。」李氏打從心底高興,臉上笑意一時半刻止不住。

 

溫雨熙成為側妃的消息令丞相府內的吳宛嫣很是不悅,當下得知消息氣憤難耐,抓起桌案的茶杯就往地面猛然丟去,應聲碎了一地。

「二小姐別生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丫鬟妍芯上前收拾滿地碎片。

「居然會是那女人……」吳宛嫣咬緊牙根,眼眸迸出一股戾氣。

「二小姐何必擔心,您是正妃,她不過是側妃,論家世地位是越不過您。」

「這我當然明白,可是他們本就親近,豈非要我看他們日日恩愛,我怎能容忍!」

自知這樁婚姻是因皇上受父親拜託促成,並非出於東方若雨喜愛,多少次的拒絕逼得她利用賜婚換取正妃之位,心知肚明的事實,可笑難堪。

她深信他有多討厭她,但那份情意深刻於心無法自拔,所以她想乾脆婚後再與他培養感情,終有一日他定會看見她的好,誰知她領旨才過幾天,又一道聖旨下來,冊立溫雨熙為三皇子側妃。

「那女人是淑妃娘娘的外甥女,又有六公主撐腰,就連未來夫君都心悅於她,往後哪還有我立足之地。」她嬌美面容陷入憂鬱。

「二小姐能幫三皇子掙得更好前程,這可不是區區尚書之女所能比擬。」

吳宛嫣聞言嘴角上揚,陰霾一掃而空。「呵,這倒是真話。」

「所以您不必太擔憂,三皇子跟淑妃娘娘有一日定能明白您帶來的好處。」

妍芯的幾句話就令她心情轉好,繼續專心繡著嫁衣,好讓自己在出嫁當天做一個最美的新娘。

 

啟明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日──

鞭炮聲震耳欲聾,迎親隊伍敲鑼打鼓響徹街道,宣告今日是丞相府嫁女的大喜日子.坐在駿馬上穿著喜紅袍服的男子,親自至丞相府迎接吳宛嫣,待她上花轎後,一路朝王府而去。

進府前,東方若雨抬眼覷了上頭掛著寫有軒王府字樣的門匾,皇子成年結婚後須居宮外府第,他如今冊封親王,身份更加尊貴。

當晚喜宴結束,送走賓客後,若雨一入新房便遣退一干丫鬟喜婆,瞇眼審視坐在床榻邊穿著鳳冠霞披的女。

良久,這才收回眸光持秤陀掀開紅蓋頭,吳宛嫣面露嬌羞,輕聲喊了聲夫君,令他陡然升起一股厭惡。

眼角餘光掃向桌上幾道菜餚,他嘴角微揚。「想來王妃該是餓了,就不打擾妳用膳休息。」

他轉身就要步出房間,不想與她多待一秒,恨不得離開這個空間。

「王爺!交杯酒還沒喝……」宛嫣情急之下叫住他,看他面無表情態度淡漠,只覺得心一陣抽痛,勉強鎮定情緒強顏歡笑。「妾身明白王爺不喜歡,可洞房花燭夜若您不待在這兒,從今往後妾身如何於王府自立,懇請您賞臉留下。」

要是新娘初夜獨守空閨,背後不知有多少人議論,她堂堂丞相嫡女萬萬丟不起這個臉。

「行,要本王留下可以,但交杯酒就免了。」他直直走到床榻,脫下長靴及外衣倒頭就躺。

凝望他的背影,吳宛嫣自嘲一笑,明知結果,他的冷淡仍刺痛她的心,置於兩旁的花燭照亮室內,卻無法照亮她心底的陰鬱。

隔日一早,東方若雨偕同吳宛嫣入宮晉見皇上皇后,之後轉向去玉湘宮,淑妃清楚兒子不喜宛嫣,但終歸是他明媒正娶過門的兒媳婦,她釋出善意,贈予一對藍田玉鐲當見面禮,並囑咐宛嫣要好好服侍丈夫,用心操持家務等話。

待他們離宮,淑妃輕聲嘆氣。「本宮瞧見宛嫣眼下一圈淡淡烏青,想必昨晚沒睡好。」

「奴婢悄悄問了王妃的貼身婢女,確定昨晚是睡在新房。」

「為顧著宛嫣面子,這點若雨還算懂事。」要是傳出軒王妃初夜被王爺冷落,會讓人笑話。

「兩日後溫姑娘入府,王妃怕是要夜夜難眠。」梓菱已能想見吳宛嫣在王府未來的生活情況。

「路是自己選得,再不好過也得忍。」淑妃眼下唯一盼頭就是盡快抱到皇孫,別無所求。

 

啟明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

戶部尚書嫡女出嫁,溫雨熙乘坐轎子入王府,在夏蓮攙扶下跨進正廳,見過王爺與王妃,東方若雨很想親自迎娶,畢竟側妃是低於王妃的妾,該守的禮制不能不遵。

心裡再不願,人既已入府,吳宛嫣強迫自己噙著一抹微笑,喚妍芯送上一套翡翠頭面,那是她從嫁妝裡挑選的首飾,為展現賢慧大度給得大方。「今日是妹妹入府的喜事,姐姐自然高興,往後咱們都是一家人。」

若雨如何聽不出她話語之下隱藏的憤恨,心中冷笑。

「妾身明白。」雨熙恭敬行禮,接著奉茶,再隨奴婢去後院居所安置。

「本王有要務在身,先去書房了,王妃請自便。」若雨起身離開正廳。

「王妃,要回景蘭苑嗎?」

「不了,我想去涼亭坐坐。」

妍芯扶著她去到後院的一處小型花園,走上橫跨魚塘的曲橋來到涼亭,這裡最靠近景蘭苑,連接正廳與後院,吳宛嫣望著庭院內花團錦簇,心情卻怎樣都好不起來,想著方才在正廳的情景,一身喜服的溫雨熙站定面前,她瞄向東方若雨,看他心情極佳,與她三日前成親的態度截然不同。

他的柔情給了另一名女子,就是吝嗇給她,大婚後的三天,他從未與她行敦倫之禮,即使同榻而眠,她只能盯著他的背入睡,早上醒來後身邊空盪盪地,唯獨婚禮後的第一天早晨他還肯陪著用膳,緊連兩天他都早早出門。

「今夜王爺會在竹翠苑歇下吧。」有了溫雨熙,東方若雨肯定鮮少再踏足景蘭院。

「王妃,恕奴婢多說一句,就是沒有側妃,王爺日後亦會納妾,何苦為此傷心。」

「我何嘗不懂,不管嫁給誰,後院的女人只會多不會少。」

「其實當初老爺有意讓您嫁給皇太子殿下。」

皇太子東方若澈,是皇上皇后的嫡長子,東方憶雪的兄長,聰穎沉穩,品行端正,前年冊封太子,被視為未來儲君,多少人家巴不得送上女兒,只為將來太子繼立為帝,女兒成了後宮娘娘,享榮華富貴,吳丞相也有意讓次女以妾室身份嫁給太子,但吳宛嫣堅決不肯,她只想作為主子,絕不想低人一等。

「我哪不知父親心思,太子是未來皇帝,作為他的妻妾,將來都是後宮娘娘,可是後宮正經主子也只有一位。」再受寵再尊貴依然勝不過皇后,就像淑妃雖是寵妃,見到皇后還不是得跪下,美其名是嬪妃娘娘,認真論起不過是妾,她心性高,自然不願臣服他人,就算只是個王妃,至少在府中是個有地位的主子。

「王妃若不覺得委屈就好。」妍芯身為婢女,只求主子安好即可。

天色昏暗,屋裡早已燃起燭火,東方若雨在書房待上半個時辰後,移步前往竹翠苑,一進偏廳就見溫雨熙坐在案桌旁大口吃著晚膳,頭飾早已卸除,烏黑長髮垂在背後,連同身上已然換成常服,睨了眼被丟置椅子上的頭冠與喜服,他不禁搖頭失笑。「你今日可是新嫁娘,怎麼也不等本王來,逕自脫去喜袍,獨自用膳了。」

「頭冠很重,妾身穿戴不適,加之餓了,等不及就先吃。」她拍拍身旁的座位,笑逐顏開。「王爺坐吧。」

若雨剛坐下來,她便親自斟酒,為他布菜,兩人一飲而盡,再享用膳食,酒足飯飽後,若雨命侍婢全數退下,拉起她的手走入寢殿,坐到床榻上。

感受她的不安,他伸長雙臂擁她入懷,輕柔撫順背部。「別緊張。」

「妾身不緊張,出嫁前娘親就向妾身說過該如何服侍夫君。」

「還說,你的身子可緊繃了。」他能感覺她的身體處於僵硬狀態。

「妾身不過是第一次……」

「放心,我會慢慢引導你。」宮中有負責指導性事的宮女,皇子們普遍在成年前就已懂男女歡愛,不比女子是在出嫁前才由母親教導。

「王爺……和王妃行過敦倫了嗎?」

「你還真不害臊,這樣的問題太直白了。」若雨捏捏她嫩白臉頰。

「妾身都成親了,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女孩。」

「是這樣嗎?」他刻意挑眉,雨熙不滿被小覷,主動伸手要替他寬衣解帶。

心臟如擂鼓跳動,解開釦帶的手微微顫抖,她佯裝鎮定脫下他的衣袍,若雨好整以暇地凝望,一動也不動的任由她褪去身上衣物,直到脫得只剩純白單衣,雨熙雙頰染上嫣紅,羞澀神情使他喉頭一窒,心跳加速。

見她停下動作,發出低沉沙啞嗓音。「怎麼不繼續?」

「當、當然會繼續了!」她深呼吸,指尖剛要觸及衣襟之際,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來她已被他壓制榻上。

大掌撩起流瀉胸前的青絲,挪至唇邊落下蜻蜓點水般地輕吻,隨即又吻向白皙頸脖,她全身散發淡淡香氣,不是惱人的脂粉,而是屬於她獨有的香味,他很喜歡。

這回由他來卸下她遮蔽軀體的衣服,姣好曼妙的身材映入眼簾,眼眸染上情慾,手掌不安分的來回游移,撫摸每一寸凝脂般柔滑的肌膚,粗糙厚實的觸感傳來,雨熙身子一陣輕顫,雙眼浮現氤氳,理智正一點一點抽離,即將迷失自我,當若雨傾身壓上,她發出細碎嚶嚀,雙手情不自禁環抱他的頸部,一起沉浸在美妙律動中,共赴歡愉巔峰。

 

夜晚悄然退去,晨曦照亮大地。

當溫雨晞睜開眼,迎上一張帶著笑意的俊秀臉孔。「王爺早。」

能夠在醒來第一時間看見心愛的人躺在身側,倍感幸福。

東方若雨掀開被子,起身拾起散落床榻邊的衣服穿上,雨熙看著這幕冷不防記起夜裡兩人的肌膚之親,小臉佈滿緋紅,若雨俯身攫住她朱唇,像一隻成功偷腥的小貓勾起一抹得逞笑意。

「王爺……」

「我讓人端熱水進來梳洗,等會一起用膳。」他吩咐外頭守夜的夏蓮及秋兒入內伺候。

待梳洗完畢,雨熙換上水藍色上襖,月白色掛裙,長髮梳成髮髻,再插進羊脂玉簪,搭配圓潤的白瑪瑙耳墜,整體素淨卻清麗脫俗,東方若雨對她的裝扮滿意的點頭稱讚。

 

兩人用完早膳,雨熙服侍他換穿朝服。

正要幫他掛上玉玦,雙手突地被他捉住。「我已知會王妃,妳不必天天向她請安。」

「那有失禮數,萬萬不可。」雨熙想說服他打消念頭。

「我說不必就不必,你安心待在竹翠苑就是了。」他深知吳宛嫣的個性,在他面前她不會發難,難保私下不會找雨熙麻煩,所以他盡量減少她們見面的機會,免得委屈她。

「妾身明白您的意思,但妾身名義上是側妃,妾室豈能不向王妃請安。」

態度如此堅決,他不好再說什麼,只得頷首。「……好吧,只是她若讓你受委屈可別憋著不說,一切有我在。」

「是,妾身相信王爺。」

「等我回來。」若雨在她額前一吻,轉身走出竹翠苑。

 

目送他離開後,雨熙便帶著夏蓮往景蘭苑而去。

「妾身請王妃安。」雨熙屈身行禮,語氣恭順。

吳宛嫣睨她一眼,慢條斯理的喝茶,絲毫沒有叫她起身的打算,半刻鐘後才讓她起來。

「王爺不是說了無須來向本妃請安,妹妹怎麼還是來了。」

「您是王府的主子,妾身豈敢不來問安,還請王妃放心,妾身已勸過王爺,絕不會忘了尊卑分明。」

「你倒懂事,本妃沒什麼話要說,你且退下吧。」

雨熙一走,吳宛嫣苦笑。「依照這個樣子,她會比我更早生下孩子。」

一般而言,正妻得先誕育府中長子女,妾室方能生育,照情勢來看,側妃肯定會在她之前先懷有身孕。

「王妃,來日方長,您還是有機會……」

「妍芯,你是真忘了還是故意說這話來氣我。」

「王妃恕罪。」妍芯立刻跪地,頭不敢抬起。

「你明知王爺至今都沒碰過我,何來機會?」

「可是就算溫夫人先生下孩子,還是能記在王妃名下養育。」

此話一出,宛嫣直接抓起茶杯就要丟去,但想著這而是王府,硬是吞忍怒氣放回原位。

「我才不想養育她的孩子!」

「但王爺要是繼續如此,王妃是難有身孕。」

「得想個法子才行。」無論如何她都得有自己的孩子以鞏固地位,只是該怎麼做她得再縝密計劃。

 

當晚,東方若雨一回王府就直奔竹翠苑,夏蓮見到他的瞬間蹲跪行禮。「王爺,夫人正睡著。」

「用膳了嗎?怎麼這會兒在睡?」

「這……」

「無妨,本王進去看看,你就守在門外。」他緩步走入寢殿,就見溫雨熙全身裹在棉被中,蜷縮著躺在床榻內側熟睡。

「王爺,王妃身邊的妍芯來問您是否要去景蘭苑用膳?」夏蓮進來通傳。

「跟她說本王要留在這,讓王妃別等了,還有等會端膳食進來。」

收到命令,夏蓮一刻不敢耽誤的出去辦事。

 

不一會兒菜餚上桌,飯菜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香氣飄散開來,躺臥床上的人兒聳聳鼻子,睜開眼眸。「夏蓮?」

聽聞動靜,若雨上前掀開床被,望向她一臉睡眼惺忪。「醒啦,小懶豬。」

「王爺回來多久了?怎不叫醒妾身。」她說著打起呵欠。

「你睡得很沉,我不忍叫醒,正準備用膳,一塊吃吧。」

「不了,妾身午後多食幾塊糕點,現下肚子不餓。」見滿桌子的菜,她沒有食慾。

「你是小孩子啊,貪食甜點不吃正餐。」

「因為夏蓮做得桂香乳酥很好吃,不自覺多吃幾塊。」

「真那麼好吃?那下次也做給我嚐嚐。」

「下次妾身一定會克制留幾塊給王爺品嚐。」

「不克制難道要全下肚,你再這樣吃身子遲早會變得越發圓滾。」

「腰身長點肉才好看,還是王爺不喜歡?」溫雨熙站起身摸摸腰部。

「喜歡,不管熙兒變成怎樣都好看。」若雨二話不說將她抱到大腿上坐著,雙臂環抱纖細腰部,頭靠在胸前感受軟玉溫香。

「儘管是甜言蜜語,但妾身喜歡聽。」

「對了,今日母妃和雪兒讓我帶東西給你。」想起此事,他放開她喚奴僕端來一大一小的錦盒,錦盒打開,大的裡面裝有一對釉彩瓷瓶,繪製鴛鴦圖案,另一個小盒子則裝著一對赤金絞絲翡翠珠鐲及白玉耳飾。

「瓷瓶是雪兒贈予,首飾是母妃給的。」他沒說的是憶雪表示原本她想趁昨日雨熙剛入府時差人送來,藉此氣一下吳宛嫣。

「他們有心了,只是這瓶子的圖紋……」鴛鴦具有夫妻情深的寓意,但她不是嫡妻,自然無法與若雨稱為夫妻。

「無所謂,這是雪兒的一番心意,你就好好收下,別想太多。」

「妾身也好久沒見到公主了。」自從領旨到入府前的期間,她幾乎都在尚書府裡,偶爾會收到憶雪送來的物品,就是沒再見過面。

「你若想她,讓她來王府也行。」

「可是她對王妃……」

「我會提醒她別找王妃麻煩。」要不是母妃幫忙,父皇指了雨熙給他,怕是憶雪三天兩頭就往王府跑,專給吳宛嫣找碴,屆時沒把王府鬧得天翻地覆,她肯定誓不罷休。

「話說回來,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問,你不是曾說過希望將來夫君能一生一世一雙人?怎最後卻寧願委屈側妃之位嫁於我。」

「妾身自知那是不可能,這話不過是說說罷了,既然接受這個現實,最起碼要嫁給自己的心上人。」她很清楚為家族開枝散葉是女人的宿命,只能做不切實際的妄想。

聽她近似於表白的話語,東方若雨握緊她的手。「我無法給予你要的一生一世一雙人,但凡能給你的我都給,包括我的心。」

能得一名男子如此保證,雨熙熱淚盈眶,與他緊緊相擁,兩道身軀緊貼著,點燃慾望之火,雙雙倒臥床榻互相索取情意,直待天明前夕享盡雲雨之歡。

約莫一個月後東方憶雪來訪,身為王府主子的吳宛嫣理當要好生招待,看她一下子交代下人泡茶,一下子又讓婢女去端吃食,態度十分熱絡,憶雪揚唇微笑,笑意卻不達眼中。

「行了,本公主可不是來找三皇嫂談話,你只要讓人領我去找溫側妃即可。」

「是……佟芯,帶公主去竹翠苑。」吳宛嫣尷尬不已,表情略顯僵硬,吩咐另一名陪嫁婢女領著憶雪前往後院。

「王妃好歹是公主兄長的嫡妻,她怎能如此無禮。」妍芯忿忿地說道。

「她是皇上皇后唯一的嫡女,有無禮的本錢,何況這事跟王爺說了有用嗎?無非為了這點小事鬧得王爺對我印象更差。」再不滿也只能忍,萬不能讓東方若雨對她更加厭惡。

「奴婢這是看王妃您這般委曲求全感到難受。」妍芯何曾見過吳宛嫣如此憋屈。

「只要有了孩子……」

「王妃,要不要寫封家書給夫人商討看看?」

「有娘幫著出主意甚好,妍芯,去拿筆墨來。」吳宛嫣離了前廳回到景蘭苑,很快地捎了封信給丞相府。

 

此刻,東方憶雪和溫雨熙正相談甚歡,不時傳出爽朗笑聲,輕鬆愉悅的氛圍,使竹翠苑內外守候的奴僕們不禁會心一笑。

憶雪聊起皇宮許多事情,話鋒一轉,轉回雨熙身上。「聽說自成婚後,三皇兄都在竹翠苑歇息是吧,感情可真如膠似漆。」

「你又是聽誰說得。」

「夏蓮啊,她可開心的咧,既然得此專寵,何時能讓父皇跟淑娘娘抱皇孫呢?」憶雪撫上她平坦的小腹,笑得曖昧。

「王妃都還未生子,我哪能先生下。」

「她要能懷孕就奇了,三皇兄對她毫無感情,聽說到現在都還沒圓房。」

「你可真八卦。」雨熙暗自訝異,東方若雨竟還未與吳宛嫣行敦倫之禮。

「我這叫關心!淑娘娘說她正盼著何時抱孫,只好由我來探聽消息啦。」

「還不知道呢。」她想東方若雨精力旺盛,應該就快了吧。

「若有了一定要知會我,我還等著當你未來孩子的養母!」

「有公主當養母,孩子可有大靠山了。」

「可不是,有我在就等同於也有父皇母后當靠山。」

「這個響噹噹的名號可真好用。」兩人互視幾秒後哄堂大笑。

夏蓮與惠兒在旁瞧著自家主子笑開懷,不約而同祈求這份幸福能永遠持續下去。

 

在家書送抵丞相府的兩天後,軒王府收到回信,吳宛嫣看過信件內容,打開布巾包著的一罐小瓷瓶。

「王妃這是什麼?」妍芯好奇的湊近。

「香粉。」

「這香粉有什麼功用?」

「也許能助我一朝懷孕。」

「莫不是迷情香?」

「沒錯,只需摻一星半點焚燒就足以讓人動情。」屆時讓東方若雨待上一會兒,就不怕他不會碰她。

「在這之前,妍芯你去向大夫抓幾帖調養身子好助孕的藥方回來。」

在開始計畫前,她必得調理身子,讓身心處於最佳狀態才可能順利懷孕,機會只有一次,她絕不能錯失,等萬事俱全再行動。

「可要是王爺發現被下迷情香,會大發雷霆吧。」

「你以為我什麼都不做他就會與我圓房?」

「但用這種方式……奴婢深怕會就此斷送王妃與王爺的將來。」

「我與他哪有將來可言?」他踏足景蘭苑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使來了也只是喝杯茶,略坐坐就走,就算她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他完全不領情,與其寄望夫君的一絲憐憫,不如希冀能有個孩子,起碼後半身有依靠。

兩個月後,京城進入寒冬時節,陰暗天空雪花飄零,冷風刺骨。

「夫人,快喝湯祛祛寒。」夏蓮捧著一碗熱湯進到室內,擺放裡頭的炭盆驅散了冷意。

「對了,奴婢聽說今日王爺會留宿景蘭苑。」

「王爺留宿王妃居所再正常不過。」

「聽說是王妃再三請求,王爺勉為其難答應。」

「王妃是名義上的妻子,是該空出些時間陪伴。」

這三個多月以來,東方若雨幾乎日日都在竹翠苑歇息,今晚他要在景蘭苑陪吳宛嫣,她也許會很不習慣……

 

景蘭苑──

「到底是要過一輩子的夫妻,請王爺空些時間陪妾身吧。」

東方若雨望著吳宛嫣雙腳跪地,在她百般請求下不好鬧得太難看才答允留宿幾日,他只想和大婚後那三日一樣,共榻而眠什麼都不做。

「王爺,妾身為您倒酒。」吳宛嫣洗漱之後僅著單衣,外頭罩著一件青色外袍。

她俯身將玉壺端起,在杯中倒進瓊漿玉液,傾身動作使得衣襟微微敞開,露出若隱若現的粉色肚兜,若雨沉悶不語喝著酒,對她看似誘惑的伎倆毫無興致,宛嫣覷向一旁的薰香爐,正飄散出甜甜香氣,因著她平時就有燃香習慣,若雨並未察覺怪異,只對那甜膩氣味有些反感的攏起眉峰。

約一刻鐘後,宛嫣讓佟芯撤下飯菜,迷情香經過時間催化,已然讓若雨情動。

見藥效發揮,她笑著攙扶起他至床榻邊。「王爺,由妾身服侍您入睡。」

撫觸肌膚剎那,若雨強撐著的理智幾乎消失殆盡,將她壓制在床。

「王爺……」吳宛嫣輕撫他的臉,奉上她的唇。

猶如點燃乾柴的一把火,一發不可收拾,兩道身軀交疊一起,妍芯站在門外聽著裡頭傳出的呻吟,知曉計畫成了,但想著明日王爺若知道真相,心裡竄升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喜交雜。

「吳宛嫣,妳竟敢──!」

如同妍芯所想,清晨一早醒來的東方若雨發現自己與吳宛嫣行了敦倫之禮滿臉震驚,得知被下了迷情香更是怒火中燒,怒甩衣袖快步離開景蘭苑,所有在景蘭苑工作的奴僕都親眼瞧見,卻噤聲不語。

妍芯一入寢殿,吳宛嫣就坐在床榻上靜靜流淚。「王妃……這麼做是否……」

「我別無選擇。」能得一夜春宵,她滿足了。

雖然東方若雨極為憤怒的表情令她心痛,但她並不後悔這麼做。

真的,不後悔……

景蘭苑一事不久也傳進竹翠苑,整個王府都知曉軒王爺怒氣沖沖離開王妃居所,箇中詳情卻無人清楚,雖然東方若雨還是如常在竹翠苑歇息,神色看來正常,但溫雨熙選擇絕口不提,畢竟當事人不肯明說。

「熙兒雖有軒王爺自小相識長大的情分,但如今他貴為親王,你是他的側妃,該有的規矩萬不能忘。」她始終牢記出嫁前夕父親句句叮囑,要謹小慎微,處事不可張揚,不關己的事情切記勿多嘴,方能安身立命。

 

大雪紛飛,自入冬以來的兩個多月,所見之處無不覆蓋皚皚白雪,京城彷彿成了銀白世界。

「夫人──」聲音剛傳來,就見一道身影迅速衝進室內。

「嚷嚷什麼?」雨熙柳眉微蹙,盯著夏蓮氣喘吁吁。

「王、王妃請了大夫,說診出一個月身孕了!」

「夫人……」秋兒睜大杏眼,詫異瞄向雨熙。

「這可是王府喜事,王妃本該先有孩子才對。」她勉強微笑,壓抑心中酸楚。

「王爺不是不肯跟王妃圓房嗎?怎麼會……」

「想來是那一天吧。」

「您是指……」細想雨熙的話,秋兒和夏蓮不約而同憶起先前東方若雨留宿景蘭苑的那天,也就是在那夜過後,若雨氣得再沒去過景蘭苑,想來當天兩人便已圓房。

「可是王爺又怎會憤而離開?」

「莫不是王妃用了伎倆……」

「別胡亂猜測!」溫雨熙當下打斷秋兒的臆測。「王妃既然有了,那便是王府第一個孩子,這話最好別再說。」

兩人低頭應聲,不敢再開口,暗自對王妃一朝有喜,側妃寵愛濃厚卻遲遲毫無消息而感歎。

 

啟明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五日──

軒王妃產下一子,母子均安,皇上與淑妃喜獲皇孫,高興地賞賜不少東西,這時的溫雨熙已懷有七個月身孕,正待在竹翠苑養胎,因挺著肚子不方便,命秋兒代為轉達祝賀之意,東方若雨雖不喜吳宛嫣,然而看著流淌血緣的親生兒子,不免面露柔情,稚子無辜,他無法狠下心來憎惡他。

「孩子的名字可想好了?」雨熙坐於鏡台前,任若雨坐在身後為她梳髮。

「父皇替這孩子取名為寧平。」

「皇上迫不及待比你這父親更早賜名。」

「母妃原想替你腹中子取名,但我拒絕了。」若雨停下動作,手掌撫上她隆起的腹部,裡面孕育著他們之間的新生命。「我想親自為我倆的孩子取名。」

「你真不打算給娘娘取名?」

「大不了咱們再生一個讓她取名就是了。」

「女子生產可是很痛,您倒說得輕鬆。」竹翠苑與景蘭苑雖隔了一小段距離,但王妃在夜半時分生產,都能聽見叫聲。

「我哪裡輕鬆,得努力一番方能有娃兒不是?」

雨熙聞言嬌嗔幾句,雙手覆臉。

「即將當娘的人了,還害臊什麼?」若雨將下頷靠在她的肩上,注視銅鏡照映出的樣子,莞爾一笑。

「妾身有點害怕生產時的狀況……」都說女子生產有如半隻腳踏進鬼門關,一旦生產不順有可能母子俱亡。

「別怕,我會守在身邊。」

 

啟明二十四年十月初三──

竹翠苑內傳來嬰兒呱呱墜地的響亮哭聲,穩婆高興地走出內室,向在外頭等待的男子道喜。

「恭喜王爺喜獲麟兒,母子均安。」

在旁的夏蓮及秋兒等一干奴僕紛紛道賀,令東方若雨甚為欣喜,大方給了賞錢。

等送走穩婆後,他走進室內,方才的血腥氣味已然消散,他見雨熙要坐起來,急忙按下她肩膀讓她躺平。

「你才剛生產完,多休息吧,辛苦了。」若雨取帕子來為她擦拭黏膩汗水,握緊她的手。

「王爺,孩子看過了嗎?」因為氣虛,雨熙的說話聲顯得無力。

「嗯,謝謝你為我生下安兒。」比起孩子,他更關心她的身體狀況。

「安兒?是孩子的名字嗎?」

「寧安,願他能平安喜樂。」

「王妃有平兒,妾身有安兒,照取名順序,該不會之後有了孩子就叫喜兒樂兒?」

「我的熙兒很聰明啊。」

兩人相視而笑,這一刻感到幸福。

原以為生活就此平靜順遂,殊不知日後的一場噩運,攪亂了命運。

 

啟明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

太子感染風寒,來勢洶洶的病症加重,竟就此纏綿病榻,奈何太醫想方設法診治,病情依然沒好轉跡象,撐不過一個月竟撒手人寰,東宮傳出噩耗,皇宮內陷入一片低迷氛圍,皇上痛失太子龍體抱恙,於隔年二月初一駕崩,享年五十歲,舉國哀悼。

尚未走出喪子之痛,又失去丈夫,皇后深受打擊哭壞了身子以致數度暈厥,四皇子東方若潾及憶雪害怕母后也跟著去了,在床榻邊寸步不離細心照料,駐守邊關的二皇子──辰王爺東方若清,接獲消息已日夜兼程趕回京城服喪。

喪儀期間,眾人皆著素衣祭祀,待入殮後需齋戒數月,宣讀先皇生前寫下的傳位詔書,是由東方若雨繼承大統,於三月初一舉行登基大典,年號改為永樂。

 

先帝嬪妃在嬪位以上或有育有子嗣者皆移至祥康殿安度晚年,其餘位份低下者則放出宮另外改嫁或是入寺廟出家,而先帝皇后封為母后皇太后,住進慈安宮,淑妃以聖母皇太后身分入住壽安宮,皇后吳宛嫣入主瓊華宮,文妃溫雨熙入居長樂宮,一切均已安置妥當。

 

登基大典結束兩日後,東方若雨此刻正在壽安宮與太后相談。

「皇帝,如今後宮僅一位皇后跟妃子,選秀是否該在之後準備操辦?」

「母后,這事兒子想過了,為著先帝逝世不久,加上朝廷事務繁雜得花時間掌管,選秀不妨先行暫緩,三年後再操辦如何?」

「既然已有主意那便暫緩,哀家原不過是要提醒皇帝懂得為皇室開枝散葉。」若只是個王爺她不會說什麼,如今已是一國君王,哪怕她不說,遲早臣子們也會請求廣納後宮。

「兒子明白。」

「哀家也沒別的事要交代,皇帝早些回景陽宮吧。」

「兒子告退。」東方若雨離開壽安宮並未往景陽宮去,而是長樂宮。

 

聽外頭通報,溫雨熙趕緊起身走出殿閣跪接。「皇上吉祥。」

若雨伸手將她扶起,牽著她進入殿內。

「天色尚早,皇上這會兒不在景陽宮看折子,怎麼到臣妾這兒呢?」

「方才去壽安宮跟太后說話,想來你這裡坐坐。」

「太后說了什麼嗎?」

「提起關於選秀之事。」

「要準備操辦了?」

「不,朕打算延至三年後再舉行。」

「想來選秀過後的皇宮會很熱鬧。」各宮各院會有其他女子入住,然後為皇上誕育子嗣,想像著畫面,雨熙不禁感到心微微刺痛,臉上卻微笑以對。

「無論今後會有多少女子入後宮,朕都跟你保證,此生只視你為妻子,絕不放手。」若雨握住她一雙柔荑輕輕搓揉,猶如捧在手心的珍寶般對待。

「比起口頭說說,臣妾比較喜歡皇上以行動表示。」

「朕會的,與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一句承諾相守一生,願這雙手永不放開。

一份情意相愛一生,願這雙人永不分開。

 

永樂三年三月,自新帝登基後的選秀終於開始操辦,參選名單多為正六品以上的官員女兒,從初選到殿選,歷經數月時間,直到人選確定並擇日冊封入宮,其中有幾名家世不俗或是重臣之女封為妃子,其他則是嬪位或以下位份。

勇國公孫女長孫如茵,封敏妃,居福儀宮。

護國大將軍長女慕容芸,封毓妃,居春禧宮。

禮部尚書三女柳嘉蓉,封柳嬪,居玉湘宮。

刑部侍郎長女朱韵雅,封朱嬪,居未央宮。

吳宛嫣審閱冊封單子分配住所,再交由內務府布置宮殿格局和宮女奴才等成員調動。

 

在這三年間,溫雨熙再為東方若雨生下大公主東方芝蘭,晉封貴妃。

東方憶雪封為端慧固倫公主,嫁給華淵閣大學士,育有一女靜怡郡主,若雨讓她留在京城,允准她能隨時入宮陪伴慈安宮太后。

後宮雖有新進嬪妃入住,無奈帝王單愛一朵花,一年過去了,東方若雨只專寵文貴妃,此事惹得前朝後宮眾人議論紛紛,更有臣子向上諫言,連太后也出面勸導,要他寵幸其他妃嬪,不單只是讓皇室子嗣繁盛,同時安撫那些重臣,他不得已暫時冷淡溫雨熙,大半年來由敏妃等人侍寢,不久,春禧宮與玉湘宮皆傳出喜訊。

永樂六年,毓妃生下三皇子東方寧喜,柳嬪生下二公主東方芝瑤,同年再傳未央宮一名貴人有孕,隔年生育四皇子東方寧樂,晉升昭儀。

 

見皇子公主一個個出生,吳宛嫣看著眼熱,翻閱敬事房呈上的紀檔,皇上前天召了敏妃,今夜召了許昭容,即便不傳人侍寢,亦會有幾天留宿在那些女子宮中,唯獨她的瓊華宮,東方若雨駕臨的次數寥寥可數,之間見面的話題全圍繞寧平,其餘無話可說。

她正獨自感歎,妍芯走到身旁附耳說話。「皇后娘娘,長樂宮傳來消息,文貴妃已有兩個月身孕。」

「真是兒女雙全的好福氣,你明兒去庫房將先前外頭進貢的珍寶挑一個送去,以表本宮祝賀之意。」

「娘娘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嗎?」

「你指什麼?」

「先前丞相老爺說過,一定要讓娘娘的嫡長子將來成為太子。」

數月前,吳丞相在東方若雨同意下去見了皇后,寒暄之外也提及太子之事。

其他妃子她從不放在眼裡,畢竟她們都不是皇帝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即使有皇子亦無法構成威脅,唯有溫雨熙最得聖心,她的孩子難保不會被冊立皇太子,成為下任皇帝人選。

「可本宮能怎麼做?總不能讓她小產吧。」只怕要是她出事,皇帝會怪罪她不恪盡皇后職責保住妃嬪龍嗣。

「倘若貴妃生下的孩子天生體弱呢?」

她細細思考妍芯的意思,似乎有了想法,眼瞳閃過一抹精光,嘴角微揚。

 

深呼吸一口喝下烏黑苦澀的湯藥,溫雨熙趕緊拿一塊山楂果蜜餞入口。

「總覺得安胎藥的味道不大一樣。」

「會不會是娘娘生公主時傷了身子,所以秦御醫此次加了能強健補身的藥方?」

「可能是吧。」感覺藥味還充斥口腔,她皺起眉頭再嚐些山楂,好讓酸甜壓過苦味。

「瞧娘娘近日的口味偏好,奴婢想應該是皇子。」都說酸兒辣女有一定的道理。

「本宮挺希望能再生個公主,放眼望去,皇宮已有四位皇子,公主卻才兩個,是該為蘭兒再添個妹妹。」

「話雖如此,但皇子才能給娘娘後半生的依靠。」

溫雨熙聞言僅微笑以對,其實她要的很簡單,孩子平安健康即可,什麼性別都不重要。

重男輕女的時代,女兒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存在,大家拼命也要生兒子,如同她的母親李氏,總算在她入宮為妃的一年後懷有身孕,生下她渴求已久的兒子溫帆。

 

永樂八年,文貴妃生育五皇子東方寧康,本該是一大喜事,剛生出來的皇子卻沒有宏亮哭聲,御醫們緊張兮兮為其診斷治療,守在產房外的東方若雨察覺異狀,得知下人通報後震驚不已。

「務必要讓皇子活著!」他可不能讓孩子出事,否則溫雨熙會承受不了。

約莫半個時辰後,總算聽見五皇子氣弱的哭聲。

「康兒究竟怎麼回事?」

「回皇上,五皇子是胎裡不足身帶弱症。」

「怎麼會這樣……秦御醫不是都說胎兒無事嘛!」太后憂心忡忡,不敢置信孩子會有問題。

「秦御醫……對!怎麼不見他!」若雨這才想起從雨熙陣痛到生產過程中,一直不見秦御醫的人影,立即派人去尋找。

站在他身旁的吳宛嫣睨向妍芯,妍芯點頭表示沒問題,她才氣定神閒的靜候消息。

「微臣還有一事得稟告皇上,五皇子體內測出微量毒素,應是貴妃娘娘在懷孕期間攝取了毒物,才會讓胎兒吸收,進而導致皇子天生體虛。」

「這怎麼可能!貴妃所用吃食都經過查驗,絕不會有什麼傷身之物夾雜其中。」東方若雨覺得腦袋發暈,氣憤不已。

「想來那個秦御醫最有問題。」太后聞言同樣震怒。

「宋展鵬,還沒找到秦御醫嘛!」他忍不住朝貼身太監怒吼。

「回皇上,已經找到了,但是……」

「快說!」

宋展鵬馬上跪下。「秦御醫的屍身就在太醫院後方的一處角落找到。」

「好好的人怎麼成了一具屍體?」

「已經讓人初步檢查死因,說是暴斃。」

「好一個暴斃……」他肯定此事另有隱情,無奈死人不會開口。

「皇上!奴婢拿了些藥渣,可否讓太醫檢驗?」夏蓮憶起溫雨熙曾說過湯藥味道不同,立刻將熬藥的藥渣以布巾抱著拿來,幾名御醫紛紛上前檢視,果然在其中發現份量輕微卻足以傷胎的藥材。

「沒想到秦御醫竟然會傷害朕的孩子。」因貴妃上一胎是由秦御醫照看,他才極為信任,出了這樣的事,他非常心寒。

「事情既已發生,哀家要知道五皇子是否能痊癒?」太后十分心疼尚未出世就遭下毒的寧康。

「五皇子怕是胎裡月份還小時就吸收毒素,體內累積的毒雖能排除,卻早已傷了根本,要完全痊癒是難了。」此話一出,在場眾人臉色凝重。

「母后,兒子想一個人陪著貴妃。」

「等貴妃醒來你再跟她好好說明,哀家就先回去了。」太后以眼神示意其他人退出,宮殿裡只剩下東方若雨和正在熟睡的溫雨熙。

他緩步走至床邊,伸手將她垂落頰側的髮絲塞回耳後,動作輕柔卻還是讓雨熙醒了過來。

「皇上,怎麼都沒人在?」雨熙發覺內殿一片安靜,不見夏蓮及秋兒的人。

「你才剛生產完,朕吩咐他們都出去,讓你好生靜養。」

「臣妾生芝蘭時都沒這樣,是發生什麼事了嗎?」她直覺敏銳告訴她並非他說得如此。

「對了,孩子呢?怎麼不見孩子?夏蓮──

她正要喚人,若雨出聲制止,見她疑惑不解,若雨索性將寧康的狀況娓娓道來,包括秦御醫的事情全盤托出,他邊說邊屏氣凝神觀察她的反應。

「……所以康兒是因為臣妾飲用的安胎藥才會中毒。」

「不是你的錯,是秦御醫故意要害人,別說孩子,就是連你都受害。」

「不、不對,臣妾早喝出湯藥的味道不同,卻沒有及時停藥讓人檢查,康兒的病根有一半原因得歸咎於臣妾。」雨熙語氣哽咽,眼眶泛紅,自責懊悔的情緒湧上心頭。

「熙兒,錯不在你……」若雨抱著她試圖安撫。

今夜,有的人一夜難眠,有的人睡得安穩,悲喜交雜的滋味,只有當事人最清楚。

經過安胎藥下毒事件,溫雨熙明白這絕不是秦御醫一人所為,背後定有指使者,可惜真相隨著人一死就此埋葬,永遠解不開。

端起放置案桌上的一碗解毒湯劑,想著身孕期間喝下藏毒的安胎藥,心裡很是恐懼,以後若再懷孕,是否還有人意欲謀害她的孩子?她從沒主動招惹誰,更沒害人的意思,卻有人想方設法要加害,使她懂得若要在宮中生存,必得耍弄心計,不能任人擺布欺凌。

 

永樂十一年,文貴妃再傳有喜,礙於早年生公主傷身,後懷五皇子時被下毒,最終不滿三個月而小產,御醫宣判她的身體已不適合生育,東方若雨每與她行完房事都會讓她喝避子湯,他何嘗不想要她的孩子,可是他萬不能再冒險。

「雖然無法再生育,但娘娘膝下有兩個皇子一個公主,已是皇宮中最有福氣之人。」秋兒接過她剛喝完避子湯藥的空碗,安慰說道,除了柳嬪去年再生一子東方寧玄,賜封號為恩嬪,其他嬪妃多半再無動靜。

「皇后對大皇子的教育很看重吧。」

「既是嫡長子又是唯一的兒子,皇后娘娘當然格外看重。」

「背後有丞相府的勢力,她對太子之位會更熱衷。」

「娘娘在擔心什麼嗎?」

「安兒跟大皇子的年齡相差不過幾個月,是最能跟他爭奪太子的人選。」

「娘娘擔心皇后會對二皇子下手?」

「她都能對我尚未出世的康兒下手,又有什麼不敢。」

要不是夏蓮無意間撞見皇后身邊的妍芯偷偷跟人見面,對話提及秦御醫等事,甚至交給對方一個裝有銀錢的包袱,她才知曉毒害她孩子的罪魁禍首就是皇后,不是沒想過要把此事告知東方若雨,可證據一定早就被完美抹滅,且秦御醫暴斃身亡,已然死無對證,能做得只有防患未然,以免皇后再對她重要的人下手。

「只要娘娘展現對太子無意,想來她應該不會行動。」

「不管我有無意願,她都會行動。」皇帝的偏寵,子嗣的籌碼,於吳宛嫣而言都是威脅,好比她剛懷寧康,連性別尚未可知就下手了,不正好驗證她的憂慮,一個無寵之人,權勢就是她的所有,高居鳳位貪心不足,還盼著孩子成為太子。

「那麼娘娘只能博心計了。」

「權力果然會使人矇蔽心智。」

深宮爾虞我詐,背後家族權勢各自拉扯,皇后積極邀買人心,好讓那些人能在將來支援大皇子,同時開始使用計謀手段除掉她認為具有威嚇性的人,溫雨熙身陷其中,變得會耍弄心機,初衷是保護孩子與生存,東方若雨能感受她的變化,雖沒有表示,卻逐漸拉開距離,不再如以往那般濃情蜜意。

 

直到永樂十六年五月,依附王朝的小國晉獻一名美人──獨孤初晞,封殷昭容,居祥雲宮。

她外型亮麗,有著一雙水靈大眼,性情活潑熱情,偶爾帶點柔順嫵媚,風情萬種,東方若雨極其喜歡與她相處,經常召她侍寢,寵幸程度堪比文貴妃當年。

長樂宮過往風光不再,壟罩在寂靜氛圍,習慣獨自一人的溫雨熙正在用膳,面對滿桌的菜餚,引不起食慾。

「皇上現下又在祥雲宮了。」秋兒實在不明白皇帝究竟看上殷昭容哪一點,這幾個月以來幾乎都只要她貼身伺候。

「聽說皇上也喚她晞兒。」

「娘娘也是熙兒。」

「是啊……同音不同名,叫起來都一樣。」只是他現在嘴裡的晞兒已不是她,渾厚嗓音叫喚的是別人的名。

夏蓮在旁伺候用膳,忍不住眉頭深鎖,暗自唸叨秋兒多嘴惹主子不愉快。

「本宮吃飽了。」放下筷子,雨熙命秋兒收拾乾淨。

「娘娘這就飽了?」秋兒見她根本沒怎麼動筷,桌上菜餚完全沒減少。

「本宮沒有食慾,想出去吹風。」她讓夏蓮搬來一張椅子到殿閣屋簷下,落坐欣賞夜空。

「娘娘,秋兒她並非有意。」

「本宮知道,所以不怪她。」

「殷昭容只是因為年輕,皇上貪一時新鮮才有所寵愛,等新鮮勁過了,相信皇上還會照舊寵著娘娘。」

「夏蓮,不必安慰本宮。」隨時間流逝她變了,而他多少也會改變,人會因身份不同有了變化,性情已然消磨變質,沒有誰還是當初的自己。

「奴婢只希望娘娘笑口常開。」宮裡發生太多事情,夏蓮已經很難在她臉上看見笑容。

笑靨燦爛的溫雨熙,彷彿成了虛幻,埋葬於過去的年少歲月。

 

隔年二月,獨孤初晞診斷有喜,東方若雨一高興便冊封她為殷嬪。

如此盛寵,吳宛嫣打算先下手為強,斬草除根,她私下早已收買長樂宮宮女,令其以文貴妃名義送去加了落胎藥的湯飲使殷嬪喝下,一石二鳥的計謀,除去殷嬪腹中之子,甚至斷絕生育能力,更藉此使皇帝厭惡文貴妃,那麼溫雨熙的孩子就失去競爭太子資格。

殷嬪果真因那碗湯腹痛不止,御醫緊急救治順利保住性命,但孩子已流失,連帶身體也難再有孕。東方若雨隨即下令徹查,查出造成小產的原因出在一名長樂宮宮女端來的湯飲,仔細審問之下,竟套出文貴妃指使的答案。

當雨熙被宋展鵬請至祥雲宮,乍聽殷嬪流產一事與她有關,心驚跪地。「臣妾冤枉!還請皇上明察!」

「你還要朕明察什麼?送湯飲的可是你宮裡人,她們只會聽從你的命令行事,再者也從長樂宮的後院搜出一袋藥渣,御醫說那藥具有打胎效果,難道你還要說是他人指使?」若雨直接把裝有藥渣的布包扔到面前。

「也有可能是那名宮女遭人收買,蓄意構陷臣妾!」

「她嚴刑逼供下致死都沒改口,依然指稱是你的命令。」他深信人面臨死亡之際會因恐懼說出實情,因此更有可信度。

「臣妾再不堪,也絕不會做出下藥殺人子嗣的事。」她的視線變得模糊,淚水自眼角溢出。

「朕怎知你不會因為出於嫉妒而傷害她?」

「臣妾若真的嫉妒,怎麼可能任由其他嬪妃安然生子!」

「那是因為她們不像晞兒受朕寵愛,所以你才只對晞兒下手!」

「……皇上是不信任臣妾嗎?」她抬頭迎向他的目光,眼裡的質疑令她心碎,她從沒見過他如此不信任的眼神,心猶如窒息萬分難受。

「如果是以前的你朕會相信,然而近年來的你……朕不敢信。」

一句不敢相信,雨熙咬破下唇,嚐到一股鐵鏽味,低頭不發一語,不再替自己辯解。

「貴妃溫氏褫奪封號,降為妃,禁足長樂宮,非詔不得出。」若雨刻意別過頭,冷漠的下達懲處,隨後離開前廳走向寢殿,望著他背影,雨熙心寒尤勝天寒,踩著虛浮腳步,恍惚地離開祥雲宮。

一夕之間,文貴妃成了溫妃,禁足長樂宮,殷嬪失子又喪失生育能力,皇帝為彌補特晉封她為殷妃,戶部尚書溫旭自行辭官,李氏得知此事一度暈厥,如今更是湯藥不離身,太后自然不信會是溫雨熙所為,但皇帝不願聽,她亦不好開口,東方憶雪獲知消息替雨熙忿忿不平,若非她懷著第三胎即將臨盆,鐵定會衝進皇宮質問皇兄。

 

自禁足那天起已過三個月,溫雨熙在這期間身形迅速消瘦,神色憔悴不堪,她唯一惦念的只有孩子們,對自身狀況並未放在心上。

「娘娘,再吃點吧……」夏蓮舀起一湯匙的白粥遞到她嘴邊,這陣子她不吃不喝已罹患胃疾,暫時無法食用葷食,只能喝粥。

「我吃不下……父親母親情況如何?孩子們寄養在福儀宮過得好嗎?」雨熙搖頭,就是不肯張口,打從太后派人偷偷知會她父親辭官母親病倒的情形,她便擔心的吃不下飯。

「皇子公主一切安好,敏妃娘娘很用心照顧,至於老爺夫人那兒就……」見她面有愁容,她覺得心慌。

「發生什麼了?」

「夫人過度擔憂娘娘導致病情加重,已經臥床不起。」語畢,溫雨熙臉色更加蒼白。

「娘娘不好了──夫、夫人過世了!」秋兒氣喘吁吁衝進室內。

雨熙當下顧不得體虛,掀開棉被就要下床衝出殿閣,還沒跨出門檻就癱軟倒坐在地。

「娘娘!」夏蓮上前攙扶,表情同樣悲傷。

她望出宮殿外的天空,悲痛萬分,娘親生前她不能時常跟前盡孝,過世了也無法親自守靈,只能困在這四方天下,承受不住劇烈打擊,眼前黑暗襲捲而來,體力不支暈倒。

待她悠悠轉醒,已是兩天後,視線落在榻邊人影,還未看清是誰,那人用力抱住她。「熙兒!」

「……長公主,你怎麼來了?」

「我再不來都不曉得你如此虛弱……」東方憶雪見她面色黯淡無光,和以前神采飛揚的她判若兩人,不禁悲從中來。

「你會來是接到我娘過世的消息吧……」

「皇兄也太過分了,居然不相信你,逕自聽從片面之詞就降位禁足,枉費他跟你自幼相識。」握住她瘦骨嶙嶙的手憶雪心疼不已。

「是我變得會工於心計,令他不敢信。」

「凡是生活在皇宮裡的人都會變,難道皇兄自己就沒改變嗎?」她自小在皇宮出生長大,明白人心叵測,為權勢利益可以去傷害別人,若不懂得反擊或自保,要如何生存下去,一個公主尚能明瞭的道理,她不信皇兄會不明白。

「正因為變了,所以情分淡了。」她想當初的誓言已不算數,連最基礎的信任都做不到,何必記掛那些承諾。

「殷妃小產肯定是皇后所為。」憶雪直覺吳宛嫣的嫌疑最大。

「無論是否她所為都沒關係,皇上既已認定是我,解開真相又如何?我不想再探究原因。」

「你要讓皇兄一直誤解嗎?」

「誤會解開,我娘能復生嗎?」

「你們總得修復關係吧。」

「已經遲了。」就算要修復關係,她已不知該從哪裡著手……

 

禁足期解除,溫雨熙卻再未出過宮門,以養病為由謝絕訪客,不再跟誰往來,整整半年她未曾出席任何宮宴,無視旨意不肯露面,主要原因是她不想見他,禁足期間他一次都沒看過她,至今要再相見,她不曉得該用何種表情面對。

為打發時間,她特意請繡坊派一名手藝精湛的宮女來長樂宮教導,經過反覆練習繡功大有進步,時常窩在寢殿內縫製衣物、帕子、香包等物品,縫完就託秋兒或夏蓮送去福儀宮,敏妃曾詢問是否接回孩子,被她一口回絕,畢竟皇帝沒口頭允許,她不想私自做主,以免又無端惹禍。

 

「娘娘,歇會兒。」夏蓮剛烹煮好的花茶端上桌,拿過她手裡的針線。

「都快繡好了,你就讓本宮先完成吧。」

「不行,您每次都這麼講,一旦專注刺繡就又忘了休息,奴婢怕您熬壞眼睛。」好不容易她才養出肉,不至於像先前那般骨瘦如柴,她可是很關心她的身體健康。

「這是本宮唯一興趣,你就別阻止了。」

「其實您不該成日窩在長樂宮,也該外出散散心。」

「不要!本宮哪兒都不想去!」

「娘娘……」

「夠了!本宮不想聽,你也別再勸!」雨熙端起茶杯,語氣強硬。

「皇上駕到──」外頭傳來宋展鵬的通報聲,夏蓮跟秋兒立刻快步上前跪接,唯獨溫雨熙還坐在軟榻上不肯起身迎接,繼續縫她要給寧安的荷包。

東方若雨身穿一襲明黃色衣袍,跨過門檻緩步走去偏廳,落坐她身邊的位子,誰都沒開口,十分安靜,當秋兒呈上熱茶,若雨大手揮退,宮人全數退出殿閣。

他瞇眼審視她的樣貌,未撲脂粉的臉蛋白皙乾淨,長髮隨意用一支簪綰起,一身摻了銀線的月白色蜀錦衣,和記憶裡的她清麗典雅。

「皇上親臨長樂宮所為何事?」

「朕對不住你。」聽他道歉之語,雨熙這才抬頭看他。「已經查明殷妃小產的幕後指使者了,憶雪特地去查當時已死宮女的家人,發現其家產突然暴增直覺有異,深入調查後得知財產來源是瓊華宮,朕也派人拿下皇后的貼身婢女,問出整樁計謀。」甚至查出當年雨熙懷寧康遭下毒亦是吳宛嫣手筆,若雨臉上充滿愧疚,不敢直視她。

「所以您是來求和?」

「朕不該懷疑你,還一氣之下說出重話傷透了你……」

「您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何必放低姿態來向一名女子道歉。」

「熙兒……」

「請別再這樣稱呼臣妾。」這種稱呼彷彿是在她面前叫著另一個女人。

「你這是在怪朕寵愛殷妃嗎?」

「臣妾不敢。」

「說不敢,語氣卻是怨懟。」

「是!臣妾多有埋怨,皇上曾對臣妾許下的諾言忘得徹底,在您指責臣妾變了的同時可曾想過您是否也變了?」她一股腦兒將這些日子以來的委屈及不甘脫口而出。

東方若雨被這番話堵得啞口無言,他不是沒有改變,為牽制前朝臣子勢力,為撫平後宮女子,有太多事情逼得他學會算計,因此當他發現雨熙變得會耍弄心機,讓他不願面對她的變化,逃避人事已非的事實,所以在接觸到獨孤初晞天真爛漫的一面,如同過去的溫雨熙,使他不由自主被吸引。

「朕是變了,但不想你也變得不似朕認識的雨熙。」他不需要一個擅於心計的女人,而是能令他真正放鬆相處的枕邊人。

「臣妾若不改變,要如何在宮中生存?皇上不是不知臣妾就算什麼都沒做,還是會有人將髒水潑到臣妾身上,更不用說想方設法謀害。」從寧康下毒事件到殷妃小產,中間還發生許多事情,包括石昭儀落水、三皇子落馬受傷,朱嬪染上怪病,樁樁件件都攀扯上她,她真的疲於應付,光是護住孩子與自保便已筋疲力盡。

「朕會補償你。」

「皇上有辦法讓臣妾娘親死而復生嗎?」

「這……朕能做得只有讓你父親官復原職,賜金賞銀,照顧你親弟。」對於李氏病逝,東方若雨既意外又內疚,他壓根無法面對太后和她。

雨熙凝望他的面容,二十年的婚姻走來,他們都已非少年少女,歲月悄悄在臉上刻劃痕跡,映在眼底的他,是決意要相愛相守一生的人,但所謂情愛不過而已,此刻再見已無心動。

「帆弟自有父親跟繼母,無需皇上操心。」

「朕對岳家變故得負起責任。」

「……隨您吧。」雨熙做最後收線,完成一枚繡製青竹圖案的荷包。

「那是要縫給孩子的?」他在福儀宮聽敏妃說過雨熙常縫東西給皇子公主。

「身為娘親,臣妾能為他們做得不多。」

「你做得夠多了。」他沒漏看她指尖佈滿針扎出的細微傷口,不擅長女紅的她,那一針一線皆是為人母的心意。

「待臣妾不在這兒,就無法再為他們做什麼。」

「你這話什麼意思?」東方若雨蹙眉,心中不安。

雨熙輕聲笑歎,起身雙腳跪地。「懇請皇上放臣妾出宮。」

「……這不可能。」

「只要皇上將臣妾廢為庶人即可。」

「即使廢掉位份,身為皇帝嬪妃你能去得只有冷宮。」

「到死都脫離不了這四方天下嗎……」聲若蚊蠅的話語仍一字不漏地傳進他耳裡。

「你就這麼想離開朕嗎?」

「臣妾累了。」她真的好累,不想再強顏歡笑,不想逼迫自己戴上面具陪人演戲。

「臣妾想離開這個讓臣妾變成令皇上厭惡的地方。」

「你很自私。」她居然想留下他離開,東方若雨不願意答允。

「是啊……如若沒經歷這些,臣妾不知原來臣妾可以是這樣的人。」她笑了,笑中帶著一絲心酸,最終若雨只得妥協,命她去護國寺。

「謝皇上成全。」雨熙向他行大禮。

「既然要捨去嬪妃身份,今後你的孩子全過在敏妃名下,從此再無瓜葛,明早朕會安排馬車,你便收拾吧。」說完,他不再久留。

 

永樂十七年十月初七──

皇帝將溫妃廢為庶人,送出宮至護國寺。

在啟程前,東方寧安帶著寧康跟芝蘭來為母親送行,剛年滿十八的寧安長得俊秀,很有他父親的風範。

「你們父皇說得對,我真的太自私了……只為自己想,竟要拋下你們離去。」望著眼前的他們,雨熙倏然心生不捨。

「娘是累了,孩兒不怪您。」寧安身為她的長子,最清楚母親在皇宮生活十幾年的身不由己。

「安兒,今後你們的娘是敏妃娘娘,切記要敬重她,然後照顧好你的一雙弟妹。」

「娘放心,兒子自當會這麼做。」

「該啟程了。」負責隨行出宮的奴才前來稟告。

這一走,終生不會再回到皇宮,溫雨熙仔細來回看看他們,想深刻記在腦中。

此次跟她走得只有夏蓮,因秋兒原是王府婢女,就安排她去服侍芝蘭公主。

「秋兒,記得把我囑託的東西交給宋展鵬。」她收在寢房一個錦盒內裝有繡給東方若雨的腰帶與荷包,雖然她怨卻還是親手繡了幾樣東西。

「萬望各位保重。」雨熙在他們目送下,馬車緩緩駛離皇宮。

「皇上,這是溫娘子離開長樂宮前要奴才轉交給您。」宋展鵬手捧一盒匣子,恭敬奉上。

東方若雨打開匣子,裡面裝著腰帶、荷包、手爐,繡工雖不精緻,卻看得出她的用心,原以為她不再對他有情,卻不想還能收到最後一份禮物。

可惜情分隨風飄零,已不復在。

 

在溫雨熙離宮的半個月後,瓊華宮傳出噩耗,吳宛嫣因急症驟逝,然唯有皇帝跟幾名心腹知曉,皇后是一條白綾賜自盡,順帶令妍芯及佟芯殉主,要不是還需要丞相在朝堂出力,東方若雨是絕不會給她面子,保留其皇后尊位,等葬禮結束,眾人皆以為皇帝會從後宮中擇一名妃子登臨鳳位,殊不知他沒這意思,當眾臣面前表示他心有所屬的皇后人選已不在身旁,這個位子打算空懸,只晉升長孫如茵為敏貴妃,賦予掌管六宮之權。

空置下來的長樂宮,東方若雨時常造訪,每踏入殿門,彷彿還能看見她的身影,都說人擁有了視為理所當然,失去才懂得珍惜,看來此言不假,自從貴妃與君離別,他的心宛若被跟著帶走,幾乎不再踏足後宮寵幸嬪妃,將全身精力投入於工作,只要不停忙碌,就沒時間胡思亂想。

宋展鵬被太后叫去關切皇帝情況,得知後沉默良久,歎了口氣。「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無奈世間從沒有早知道,人的每一個選擇往往影響後續。

 

三年後,東方若雨退位,傳給次子東方寧安,改年號慶裕,原該尊養母為皇太后的敏貴妃婉拒,只願以太妃身份自居,寧安仍讓她享皇太后待遇,不容怠慢。

東方若雨站在宮殿高牆一角,雙手負立背後,望著遠處景象。

「父皇,已經命人置辦完成。」東方寧安走到他身後。

「嗯,多謝了。」

「兒子份內之事,父皇無需道謝。」

「其實我應該要向你道歉,提早退位讓你接掌治理國家的責任。」要論自私,他何嘗不是一樣,放下職責,拋下孩子,只為自己而想。

「人生苦短,兒子明白父皇心中所想。」知曉父親心中有母親,寧安並無怨言。

「太上皇,馬車已備好,隨時都能啟程。」宋展鵬來報。

「安兒,國事就有勞你了。」若雨拍拍他肩膀,隨太監離開。

「是!父皇保重。」寧安目送他的背影,由衷希望他所愛的人能過得幸福。

 

溫雨熙收到一道皇室諭令,命即刻搬至京城郊外一處宅邸。

看向候在一旁的馬車,主僕倆一頭霧水。

「溫娘子,請先換衣服。」來迎接她的一位婢女雙手奉上衣物,不願為難他們,雨熙和夏蓮各自換上衣裳隨行。

雖是落座京城郊外的宅邸,裝潢佈置一點兒都不馬虎。

抬頭注視朱紅大門上方東方府三字的門匾,溫雨熙猶疑不定該不該敲門。

夏蓮正要上前,門從內部被推開了,身穿柳綠色長袍的東方若雨走出來。

「民女見過太上皇。」自知身份有別,她隨即朝東方若雨行禮。

「我在世人面前是太上皇,唯獨在你面前我是個普通男子,所以不需向我行大禮。」若雨立即拉起她,見她滿臉疑惑,他開口解釋。「你曾說過希望能與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我打算完成你的心願。」

「為何這麼突然……」

「我很想你。」已經想了無數日子。

看他宛若一個尋求疼愛的男孩,語氣充滿撒嬌,她忍俊不禁。

「熙兒……我還能再這麼稱呼你嗎?」

「你都稱呼了還問。」溫雨熙嬌嗔地輕拍他手臂。

「謝謝你沒有拒絕我……」他的不安總算消散。

溫雨熙笑而不答,主動握住他的手,經過三年的心情沉澱,或許情分不復過去那般親密,但對於後生能有人作伴她倒不排斥。

 

洗手做羹湯,親手縫製衣物,替對方梳髮,臨窗伴讀書籍,僅僅做著同一件小事就很高興。

豈料一場冷冽寒冬邪風侵體,溫雨熙竟咳嗽咳出鮮血,高燒數日不退臥病在床,東方若雨這才從夏蓮口中得知早再約兩年前的一場大病讓她留下病根,身體狀況大不如前。

他抱起雨熙的上半身,放置幾塊軟枕給她靠著,親自餵食湯藥。「我會讓御醫抓最好的補藥,病情會好轉。」

「不必再費心思,我知道這病無法根治。」再多湯藥下肚皆徒勞無功。

「熙兒……」

「一切順其自然,可好?」他們能做的唯有珍惜每一個相處日子。

「對我說這種話真是狡猾。」盯著她蒼白病容,若雨心疼不已。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雨熙噙著笑意,螓首靠向他肩頭。

這一病未見起色,體力大幅耗弱,溫雨熙便經常待在床上,生活起居皆由東方若雨及夏蓮輪流照顧。

 

聽外頭響起鞭炮聲,挨家挨戶無不慶祝新年,喧鬧歡騰的氣氛濃厚,光是待在府內就能感受年節,雨熙掀開厚被,踩上繡花鞋步履蹣跚越過屏風,倚靠大門邊聆聽屋外聲響。

「娘子怎麼起來了。」夏蓮剛端著剛熱好的湯飲,見她身形單薄,趕忙取來一件毛氅給她披上。

「外頭挺熱鬧的,想來各處踏青的人潮一定很多。」尚未嫁進皇宮王府前,她總會跟著家人出外踏青,去廟裡燒香祈福,享受過年熱鬧。

「娘子,您的身體還不能出去。」看出她想出去,夏蓮歎氣。

雨熙測睨她手捧托盤上的一碗烏黑湯飲,兩道柳眉微蹙。「又是補藥?」

「姑爺交代您一定要喝。」在東方若雨的要求下,夏蓮改口稱其姑爺,如尋常百姓看待。

「喝再多也無用。」端起湯碗,一股藥味撲鼻而來,凝看烏黑湯汁,壓根沒有想喝的慾望,她分明說過不需要喝補藥,他卻以能讓他心安為由強迫她喝。

碰巧回來的東方若雨褪掉墨黑大氅,撢去上頭殘雪,交給身後奴才,接過白瓷湯碗,狀似要餵食。「聽話,喝完後我會帶妳外出走走。」

「……真的?」

「我何時騙妳了。」他耐著性子哄她喝下,然後用過午膳就命人備車。

馬車內已換上絨毯,盡可能弄得溫暖,以免刺骨冷風吹入凍著雨熙。

雖是外出,全程幾乎都待在車上,僅有幾處若雨會讓她下來散步。

「吃吧。」若雨拿過手下買來的熱包子遞給她。

撥開包子冒出蒸氣,肉香頓時飄散整個車廂內,能在寒冬裡吃上一口肉包,非常滿足。

「突然想起春日的柳月湖畔。」

「想看的話,等四月我再帶妳去。」凡說出口的承諾他必然會達成,這次他不會再信口開河。

 

新年結束,春天悄然到來,四月時節正合宜,百花相爭齊放,花團錦簇美不勝收。

終於迎來約定之日,溫雨熙一早就起床坐在銅鏡前讓夏蓮上妝。

施以脂粉遮掩黯淡氣色,長髮梳裡綁成婦人髮髻,溫雨熙從錦盒裡挑出一支外觀顯得陳舊的羊脂玉簪。

「娘子不考慮其他的嗎?」夏蓮端看盒內其他外型色彩更亮麗的首飾,比玉簪來得更加好看。

「就這個。」她今日莫名堅持非玉簪不戴。

夏蓮幫她換上淺天藍繡梅衣裳,配戴白玉耳墜。

「很美。」東方若雨掀起紗簾,盯著她瞧。

「都三十好幾還美啊。」

「不論你幾歲都很美,和過去一樣。」他走至她身後,指尖撫觸那支髮簪,目露柔光。

「你也不遑多讓。」回望他一身藏青繡雲衣衫,就算年過四十,沉穩氣韻一如當年。

 

他們先去市街大道逛逛,中午時分便在一間飯館用膳。

礙於病情影響,雨熙的食慾減低許多,吃了幾口便不再動筷。

若雨其實知曉她已停藥兩個月,御醫也說補藥充其量暫時性的維持氣色,實則無法根治。

任由脂粉如何掩飾,蒼白病容隱約可見,他心裡早已有個底。

飯後乘坐馬車前往護國寺的柳月湖,楊柳依依的湖色風光,與記憶裡並無不同。

「柳月湖何時有涼亭?」溫雨熙意外發現一條木棧道連接湖面中央有座涼亭。

「我特意讓人搭建,總想著何時有空能帶你來看。」若雨牽著她走入涼亭。

明顯察覺雨熙呼吸不太順暢,他環住她肩膀使彼此捱得更近。

若雨無心欣賞風景,一心在意她的狀態。

雨熙靠在他身側,種種相處片段浮現腦海,恍若看見年少時期的他們搭乘小舟遊湖。

「若雨哥哥……」許久不曾再叫過的稱呼,她想於最後再叫一次。

聽那氣若游絲的聲音,格外令他感到恐懼,好像下一秒就要失去她。

雨熙強撐精神,試圖壓抑睏意,深怕這一閉眼再醒不過來。

解下胸前那塊玉玦,她放到他手上。「以後我若不在,就讓這玉陪著你。」

「別說傻話,你還得陪我很久才行。」

「這世已經沒辦法了……」她莞爾,靠在他胸前。「我們能相約來世嗎?」

「當然。」若雨輕聲相約來世一生一世一雙人。

得到他的允諾,她唇揚帶笑閉上了眼,久久都未再睜開。

若雨緊抱她身軀無聲流淚,附耳傾訴愛語。

 

慶裕元年四月十六,溫雨熙逝世,享年三十八。

消息傳入宮中與溫府,她生前雖為廢妃,可終究是當今皇帝生母,東方寧安盡人子女最後孝道,決意追封溫氏為皇太后,葬入皇陵。

沒了她在的東方府,若雨仍繼續住著,想念她時就拿出懷裡珍藏的玉玦細看,回憶生活點滴,她的一顰一笑,嫋娜娉婷的姿態,都令他難以忘懷。

縱然年華老去,東方若雨從不曾忘記溫雨熙的全部,只因君心憶往年少時,盼來世攜手共度一生。

 

(完)

 

***

字數34060,總算完成長篇了(灑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南宮惠惠 的頭像
    南宮惠惠

    腦洞全開的妄想女子

    南宮惠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